日落古堡
Catherine...
身子有些酸痛,所以翻了个身,教堂的礼拜钟余音未落,已经是午后三时,是应该起床了。他仍然睡着,沉沉的,对我的响动不作任何表示,似乎他并没有醒在下午的意思。真是好天气啊,阳光灿烂的下午。
城下微热的土壤已过了相当长的年岁,据说是王封给父亲的,他在此处名留青史,因为他的暴虐。最后他被人杀死,杀人犯神秘的失踪后父亲的尸体也不知去向,哥哥便继承了他的财产、他的地位,还有他的女儿。如今,城堡附近的村落已经变成了茂密的松林,曾经的田埂上长满了不知名的杂草,没有搬走的物什也大多埋在了土里,大胆走近这里的村民不时可以发现一两件尚有用处的东西。而我美好的家也就因其古旧阴森变成了传说中魔鬼的饕餮宴场,也变成了妈妈们教育淘气的孩子时的口头禅:“你要是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森林里的城堡里去!那里有个很凶很凶的伯爵在到处捉好吃的小孩哦!”
会捉小孩的老伯爵早就不在了,尸骨无存,他那座可怜的空坟也成了蝼蚁的王宫。黑森林里的城堡如今的主人只是一个性格阴冷怪异、尤其讨厌小孩子的“年轻”伯爵和他三天好两天倒的病态妹妹。所以伯爵家未能开枝散叶,发扬光大,人们的想象力也就多了很多发展的空间。
从楼上的卧室走下,木制的旋梯已经有些腐朽,走上去吱嚓作响。楼梯下是长长的走廊,一头直接通向荒废多时的花园,花园本是属于母亲的,母亲离开后就变成无主的了,里面藤蔓纠结,苔藓湿滑。我很怜惜它们,不时来淋上些水。它们与我同病相怜,生生世世注定与光明无缘。
也许是过于罗曼蒂克,我的母亲始终向往城堡外的生活,想要飞出黑松林寻找光明;而我,则是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只在夜晚偶尔外出感受季节的变迁。我不要重蹈她的覆辙。我不恨她,她有她的理想,她有逐梦的权利。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一种未央的偏执。我和母亲有着血缘才能解释的一切,只是我没能一并继承她的勇气,现在的我只想静静守着这样的日子,在时间的断层中等待虚无的终结。廊子边上挂着她的半幅画像,我惟有从轻盈的体态和几缕泛黄的银色发丝中感觉她当年的绝代姿容。而画框里内容丰富的上半部分已经被得知母亲出走后暴怒的父亲撕下扔出了窗外,后来由于哥哥的死命保护才留了空荡荡的下半张以供我日后观瞻。当初哥哥的理由似乎也令因妻子的背叛而几近狂暴的父亲一下子呆滞了许久:“不要动粗,那是Catherine的母亲。”
走廊的尽头,是父亲的肖像。冷峻的面孔除了威严之外还有一点特别,不是凶残,亦非暴戾。真是佩服画匠的巧妙用心,红褐色的眼珠淡淡抹成了砂色,冥冥中竟让那暴君平添一丝温和。记忆里有很多双美丽的眼睛,如上好的鸡血石一样的,未化开的湖水一样的,如大海深处的折光一样的,还有……祖母绿一样的眸子,忽闪着金色的光泽。我抬起手,轻轻擦拭掉画上覆盖的尘土。总有一天,我们的记忆也会被尘封。到时,谁来继续讲述我们的故事?不知道,未来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预料,除非他是上帝,否则就是疯子。
接着廊子的大厅的布置凝练而庄重,是哥哥一贯的作风。壁炉已经空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最后一次燃起火焰也是百十年前的冬天,飞雪的、孤独的夜。那时的我很害怕寂寞,是一种病态的惶恐。那个夜晚哥哥回得很迟很迟,我开门的时候他倒在地上,橡木板上骇人的血印暗示他已浸透鲜血。我早有他被袭击的预感,持续的战栗告诉我,与我有着相同血脉的人并不安全,甚至是处在危险当中。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会伤得如此的重,我眼中的神一样的哥哥现在就半跪在地上,血珠滴答,逐渐在他身旁晕染成花。那样的他让我浑身发凉,胸口揪心的痛。人人都说吸血鬼是没有心的,我也一直默认这样的说法。但我亦必须承认事实,那次心痛足以铭印三生。幸运的是,他活过来了,那粒银制的子弹紧挨着心脏擦过。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性格有逐渐神经质的趋向,常常在清晨流着泪醒来,哭泣和惨叫皆因不会跳动的心脏承接不了那个重叠的梦境:他死了,在我怀里,周围火光冲天,对面朝阳升起。我是真的被吓坏了。所幸他的温柔淡化了一切,在他身旁,我再未有梦。
枯旧的血迹旁边,座钟的指针指向四时还多。我突然感到空气的旋流,带着墙外的微尘卷进房里,多少冲淡了些陈年的霉味。夜的领主,他们的宫殿是不需要新鲜空气的啊。我起身关窗,走到窗前时忽然又起了一阵不小的风,窗帘随风翻卷得厉害,翻飞的缝隙里刺进了道道阳光。我吓得尖声叫了起来,可是已经迟了,被阳光的触及的皮肤烈火烧灼般的疼痛,我切实的感受到了死亡,在那阳光肆意的瞬间。这时身后似乎有什么声响,我已经无法分辨,只是感觉一阵熟悉的凉风拂过我跟前……他夹在我与窗棂之间,一边用斗篷遮挡那致命的光照,一边极其迅速地拉上了密实的窗帘。
朦胧间,我听到他在焦急地呼唤我的名字。我亦轻轻回答着他,有意识的回话让他大松一口气。也许是厚重的窗帘并没有泄进太多光线,也许是我命不该绝,总之我恢复了意识,虽然不知过了多久。本来已经做好了迎接一顿劈头训斥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他把我收入怀中,逐渐用力的臂膀让我再也支持不住,瘫软在他的怀里。我是如此需要他,他之于我是无可替代亦不容错失的存在:如果没有Alexander,Catherine就是一捧日光烂漫下的微尘飞灰,或者是无人祭奠的大理石棺里一具形容枯槁的尸骸;如果没有Alexander,Catherine不想生活。
但是他从来没有说过:如果没有Catherine,Alexander会伤心吗?
我想你会的,我最亲爱的哥哥。
“Catherine,你没事就好,没有下次。”即便战抖到我都可以感觉的地步,他还是如此嘴硬。
“对不起……我不会再大意了。”
“好好休息。”他把我放到藤椅里,并下命令。
时钟又再敲响的时候,啜饮一口已经变凉的红茶,酝着清香的冰凉水流成缕成股的流进体内,舒服了许多。这时他忽然又站起,又走到窗前,又猛地拉开那救命的窗帘。我一时间不知所措,方才的痛苦感觉似乎又在蠢蠢欲动的提醒着我,陶瓷的茶杯失手落地,碎成几瓣雪白。一、两秒钟的思维空白之后,我看到了天际紫色的云彩,太阳落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走到他身边,看着松林外的霞光渲散,云海翻卷,他将我揽入怀中。不知为什么,那云层边缘似乎染着一线晦暗的红,象是来不及凝固的陈血,黏糊糊的在灰色的云上爬着。我突然感觉害怕,忍不住紧紧攥住他的手,好象一松手我就会变成那道不祥的血痕,无助地在那旧棉絮一般的云上死命的蠕动。他浅浅的笑了,海蓝色的目光从松林外的田野转移到了我身上。我再去寻那抹暗红,却再也找不到了。只是看见那堆旧棉絮般的云下面,几只归巢的鸟在飞,森林已经是模糊的一片昏暗,偶尔可以听见几声短促的鸟鸣。
夜,在我们的注视下缓缓地吞蚀天空,占据森林,想必也悄然掠过了远处的村庄。他转身朝卧房走去,同时示意我为他更衣。是的,徐徐降临的夜正是拉开的帷幕,而我们的戏剧,即将上演。本应是在城堡大门吻别的,但他坚持让我留了下来。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远,我回身坐下,又看到那几瓣碎瓷,依旧晶莹剔透,在红调的土耳其地毯上绽开,宛如玫瑰花蕊中酿了一冬的露珠,只是已经坠了一地,莫名地使我联想到所经历过的不完整的岁月。突然想起,他告诉过我一个不是笑话的笑话,最近有自称可以制造不死药的炼金术士在四处游说,而且还得到了不少人类贵族的宠幸,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供其胡闹。神永远这样无良,悠闲地看丝线上的人想跳下去却被束了双足,丝线下的想爬上来,双手却已被缚。两方都在为此苦苦挣扎的时候,丝线旁的命运冷冷地笑,嘲讽地用手中的历史割断其中注定的一根,其余的千丝万缕便跟着灰飞烟灭。而后女神重新再将线条拉起,再结一张终要撕毁的网,再供众神高高在上的观望。
而我,又该如何继续?是在线上一步一颤,在线下痴心妄想,抑或是在没有丝线的空间里漠然地记叙人类的愚昧,自己的无奈?
黑色的自鸣钟也终于响了,午夜的壁炉烧得很旺,秋日蕴藏的木柴噼啪作响。为什么需要火?还是我需要一些别的什么?不记得了,只是知道,很久以前我就不需要温暖了。城堡外面是冻结的隆冬,屋内也是濡湿的旧寒,只是方才的午夜钟声敲碎了寂静,飞了散了。湿淋淋冷冰冰的地板边上长了不少苔藓,层层叠叠黑绿的颜色让我想起两栖动物的皮肤,看着让人一身不舒服,象极了那个夜晚。镂花的窗被风撞开,孟冬的风夹着雪片吹进来,与白天的风一样不识趣。我不再理它,径直走出城堡。
城外是真的很冷,我拉了拉披肩,漫无目的地在厚厚的积雪上走着,一步深几步浅,沿着被埋没的林间古道寻到了松林中央的湖。出乎意料,在湖边我看到了货真价实的人类。是年轻男子,20岁上下,高挑瘦削,孤零零地站在湖边。看他彷徨的样子,多半是迷路的人罢。我用力踏断了埋在雪里的松枝,清脆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抬头观望也发现了我,看到我后他震惊不已。想必他也是听着黑松林里的传说长大的吧。人类并不允许其他种族与自己共存,因为蔑视,或是嫉妒,我等不到他猜出真相,不敢。我向他走去,心中盘算着即将发生的对话。
“等等!你是谁?!”我停下了步子。
“我是旅人,途经此处,要去投奔我的姨母。”我承认我并不善于说谎,他显然不相信一名看似病弱的年轻女子会在这样的天气身着单衣独自旅行。“我同收留我的旅团走散,一路走到这里,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人。”我走上去,定定望着他。
“这样的天气一人出来够危险的,迷路很麻烦。”他的语气明显缓和下来,我自信没有男人可以抵御我眼角的一瞥。他上前迎我,四目相接的一瞬,我感觉到心灵深处的某道门被迫打开,泻出一道我本以为早已湮灭的光芒。那双眼睛分明来自300多年前城堡附近的小村,竟仍如以前那样忽闪着金色的光泽,那对噬人的祖母绿一般的眸子!
“你,可以送送我么?送我到姨母的住处,她会招待你的。”一种久违的冲击鼓动着我,我放弃了觅食的机会。“总比在这林子里冻死的好吧?”
他注视着我,绿色的目光试图把我看破:“这……你的姨母住在什么地方?这附近都没有人家的啊。”
我抬起手,食指直直指向松林深处。他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了,没有男人愿意承认自己怯懦,尤其是在女性需要帮助的时候。
我们一同上路。
但他终究还是很奇怪,我过于淡泊的言行不似一名孤苦伶仃的女子,他自然不会没有感觉。
“小姐,你姨母住的地方可真奇怪啊!”
“也许吧,我和她并不是很熟,不过听母亲说,她是很好的人。”我笑道,谎言有存在的必要。“你是住在附近的人吗?是猎人?”
“啊,是的。我的家就在林子东边。”他抓抓头,褐色的头发上飘下冰渣子。
“那里很美啊,我去过那里的。”
“不错!这一带的村落,只有我们村子的自然条件最好,依山傍水,生活上需要的东西很容易得到,一直不愁吃穿。”他突然兴奋起来,寒意似乎也淡了。“你去过那里吗?那里很好玩的。你如果要去的话,我家就在村子的最东头,我爸爸妈妈都很好客……”
我打断他,没必要到他家里做客。
“我已经去过了,在很久以前。”
“呃……很久以前?那时你一定还很小吧,我那时也应该是小孩子,难怪对你没印象。”
“很久了啊……”我心里默念着。
一男一女在雪地里搀扶着前行,大的脚印覆上小的,变成一个人的足迹。
林间一时只剩下踏雪行走的足音。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结束沉默,绿松石的光亮斜斜照着我。
“Catherine。”
“我叫Cesar,都是‘C’开头的呢。”我笑了,他也笑,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真的是非常的巧合,我们在这样的地方相遇,又一起在这里行走,而且……”
“而且,我们签名的时候用的是一样的缩写。”我阴沉不起来,他太可爱。“Cesar,很霸气的名字呢,你的父母希望你从军么?”
他耸耸肩膀:“很可惜,我只能当个猎人而已,还是个喜欢迷路的猎人,让爸爸失望了好一阵哪。”
“也只是一阵时间而已,况且迷路未必不是好事情,自己多走走可以暂时忽略某些事。”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恩……特别是这次,我没想到的。”我看过去,他脸红了,不知道是不是冻的。“你很特别,和村子里的女孩子不太一样,不,是很不一样,和Dinah也不象。”
“我知道,从后面看我老态龙钟。”
“不、不是的!你的头发很漂亮,真的,你真的很漂亮,绝对不是老……老什么的,绝对不是!”他辩解,好象被看老了数十岁的是他。
“漂亮?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不是受欢迎的类型吧。”我故意刁难。
“真的很美,好象熔化的银子一样。”
“没那么热。”
“那就是月光,今夜的。”他的手指轻轻卷着我的头发:“还有你的眼睛,那种蓝色看上去好冷啊。我认识的女孩子很少有这种感觉的。”
我甩头:“这里天寒地冻,就算是兔子的眼睛,也不能让人想到岩浆吧?”
“Oh...Catherine!你真是比冰还冷上一成。”目光落到我的脸上,又是闪着金色的光泽。
我闭口,300年前有人说过同样的话,不过主语是我哥哥,那时的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那绿莹莹的眸子让我无法开口,我曾经那样爱他,在我单纯的以为我与他之间只存在主食不同的问题时。他亦爱我,他的金发总在每天夜里出现在林子间的湖畔,宛若阳光,那是曾经属于我的,午夜的太阳啊……只是,夜晚过去后太阳终会醒来,而我的太阳却再没有升起过。他的墓前只有一个歪斜的松木十字架,上面长满青苔,浅浅刻上的字迹早已磨灭,但我永远记得。
“Youmans Kreisler,1611—1637,愿主保佑他的灵魂,安息。”
我清楚他的死因,与我们有交往的人类必须成为我们的同族,或者进坟墓,这是铁则。但我可以保住他的生命,我可以同他一道离开,我可以借与他的结合救赎我的灵魂,让共同的未来印证我们的爱情。只是我放不下永恒的生命,我舍不得。所以我没有选择他,所以他死了,了结这桩荒唐的独角戏,哥哥无须顾忌我。
“喂!Catherine!你有听我说话吗?!”签名缩写与我一样的男子在晃我的肩膀,我应声:“比冰还冷的不是人。”
“那你算是人吗?”他揶揄:“在这种地方还能发呆上半天,是人的早冻僵了。”
“你不是还好好的吗?舌头灵活得很嘛。”我笑着顶回去,他实在聪明,看得出不少幕后的事情,尽管本人也许没有察觉。
“再不快点,我们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我不喜欢死掉的美女,我也不想自己死。”
“不会死的,谁都不会。”
“哈,保卫公主是骑士的义务,你放心,我不会扔下你的。”
“你是骑士?天底下贵族都死绝了。”
“喂!你又不是公主,嚣张什么?”
“我没说过我是公主,没想过。”
“……我投降好不好?”
我任他牵着我的手在雪地上瞎闯,在林子里嬉闹。我不再有意识地指示方向,走到这里后,即使是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到我亲爱的姨母家了,啊不对,是我的家。果然,停下脚步后,我听到他的惊呼。
“这里……这里就是你姨妈家?!”他大喊,好象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鬼地方也会有人住?”
“这里怎么了?”我推开城门。“不可以住吗?我不觉得这些建筑有什么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太奇怪了,我从来没听说这里有过这么大的城堡,而且还那么……”他顿了一顿:“而且还那么荒凉,根本不象有人住过。”
我不再回答,径直走了进去,他紧紧跟上来,一路上再没出声。厅里依然很暖和,壁炉里的木柴还在燃烧着。他自觉地坐到炉边的躺椅上,我翻出毯子让他盖上。
“没人喝烈酒,家里只有白兰地,你先喝吧。”我递过酒杯,他没有接。
“你的姨母呢?她为什么不出来?我们进来到现在,一直只有你一个人在忙活。客人不请自来,主人却一点都不关心,照做她的事情照睡她的觉?”
我无言,是谎话就一定会穿帮,没在雪地里被识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而且,你不是来投靠她的吗?!为什么你对这里那么熟悉,好象早就住在这里一样?!”他拨开毯子,锐利的眼神逼向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我是一直住在这里的,很抱歉没告诉你。”
“没告诉我?!你故意隐瞒!你说谎!还有,我从没听说过松林里会有人家!你别想再糊弄我,给我说实话!”他跳起身,晃动的褐色发丝下射出碧绿的愤怒。
“你确定你真的从来未听说过么?”我浅浅的笑,楚楚可怜不适合我。
“我确……”话未说完,他忽然缄口,脸色猛地褪成青灰色,比冻死的人还难看。看样子,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了那个童年飞逝后他便不屑一顾的古老故事。
“你不知道我的全名么?Catherine Halifax。”
听到他倒吸凉气的声音,我轻轻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不想让那祖母绿一样的眸子变成两潭死灰,我只是想在今夜重新清点曾经的记忆。他后退了几步,忽又开口:“传说的女吸血鬼,是你吗?”
我走上去,想握他的手,他躲开了。
“请不要害怕,天亮后你就可以走了,从这里一直向日出的方向,可以到你的家。”我无力再去拉他,干脆转身不看。我承认我任性到家,从知道午夜亦允许灿烂的那时开始。
死寂中,我感到那绿色的线流正向我涌来。“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大声问:“为什么不杀我?”
“为什么要杀你?”
“为什么不?”
我们僵持。真是执着的年轻人,认定了我会放过他。我又叹气,决定让他如愿,不过不敢确定他是否相信一名饮血为生的罪妇。“你长得和他很象,我的初恋情人亦有着你那样碧绿的眼瞳。”说完我回头,看到他站在我身后,目光中狐疑与痴心并重,我又害惨了一个孩子。
“你还爱他,对不?你不是传说中的主角,你和她不像。”
“不知道,他为我而死。我是谁你已经清楚。”
“……你不是她,你不是凶残的人,你本性温和。”
“你好厉害,可以这样定夺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我又笑,笑容一定比冰还冷,他受伤了。
“杀生与否看我的心情,不是看你的,你搞清楚。”
“我看得出你的善良!你根本无意伤害我,你并不想一辈子呆在这里,你一直爱着你曾经爱过的人,因为你需要爱,对吧?!”他喘着气对我吼道,双手掐住我的手腕,把我按倒。扭头看到茶杯的残片,我突然想哭,为一大串我不能解答的问题:我爱过吗?我爱过什么?一直渴求的,就是所谓的爱吗?如果我还需要人世的爱情,经过爱人坟前的漠然和麻木是为什么?如果说我的爱情早已入土,那站在午夜的望楼等待他时心头曼延的又是什么?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问题纠缠着,和他一起把我压得透不过气。我努力让自己平静,让自己直视他的眼睛:“我确实不想杀你,原因不是你可以明白。你现在必须立即到城外,从后门出去,躲在树丛里等到天亮,你会看到门外不远处一棵有七个枝桠的栗树,沿着那个方向……”这回是他打断我:“闭嘴!别给我打岔!我只要知道你愿不愿跟我一起走!”他也学会了命令,男孩在这奇特的一夜里,长大成男人了。
“走?我和你?为什么?”我问,声音超越无机质。没有生活的渴望,是无论如何不能生存的,不巧的是现今鼓催我生活的动力恰恰不是感天动地的爱情,而是相濡以沫的宁静。
和我的哥哥一起,只为彼此生存的宁静。
“我不要你再留在这种鬼气森森的地方!我喜欢你!第一眼看到你就很喜欢很喜欢你!我不是开玩笑的!”我也相信,他认真得可怕。
我真的有答应他的冲动。
“我不能,你快离开,我哥哥回来就……”
来不及了,我没想到他今天会晚出早归。他急急进来,腋下挟着一具年轻女子的身躯,进门时看到了我,自然也看到了压在我身上的男子。
“我本以为你需要休养,Catherine。”每个字都掷地有声。那女人被他甩到地上,依然沉沉的睡着。
“哥哥……我……”我害怕,我不愿他们之间有什么摩擦。但情势并非我所能控制,猎人激怒了吸血伯爵,他们之间的一人就要死了,那人绝非银发贵族。
“ Cesar,照我说的做。”我低声吩咐他,并拦在哥哥面前,试图对抗那海蓝色的刀刃。
他从我身后退了出去。
“到现在你还认为自己是对的?”哥哥是在为我愤怒,而我却不能放手,我不能让他的剑出鞘。
我拼命摇头,长发散乱之间泪水飞溢,我不要他们受伤,谁都不要,我不要再有任何人受伤了。我仆倒在地上,止不住地哭泣,他立刻心软,俯身抱住我。
“这样做的后果你应该知道,傻孩子。”他念道:“我一直认为你已经放下他的。”
“Alexander……我不想再这样了……什么永恒的生命什么不老的美丽?!我不要……我只想和你一起,和你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和你一起……”我已说不出话,心痛欲绝。
“别说傻话了。我出去看看。”他安慰我,我知道我的企求永远只是企求,在他怀里,我没有梦。
冷,异常的冷。炉火依然熊熊,我却已经冻僵了,身体上似乎覆了一层薄薄的霜,仅是这种厚度就可以将我凝固。地毯深红,象血一样,泪眼朦胧中,我竟看到血液逐渐从白瓷片里蔓延出来,伸展成一片血海,腥腥的红。接着,那白色的碎片又变成了血泊里的Youmans,碧绿的眼里无尽的绝望纷纷投向我,我无法招架。那两道绿色渐渐模糊成一片,待到我再睁开眼睛,染血的分明是刚才那个妄执的孩子……我不要这样!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我希望我爱的人幸福,可是他们都为我痛苦;我希望我身边的所有人幸福,可是他们都没能战胜命运,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只能守护眼前的幸福,尽我自己所能做到的。
一阵阵的热浪使我回过神来,Cesar扯开的毯子不知何时着火了。火势渐大,很多东西都沾染了那滚烫的跳跃,火光很刺眼。我起身,想去找哥哥,突然听到走廊隐约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我冲出去时,一种强烈的恐慌掠过心头。走廊上有三个人,站着的有Cesar,有另外一个长发男人,但不是哥哥。城堡的主人扶着墙,努力让自己不倒下,我看到血已经汇成了溪流,朝着我站的地方汨汨地淌。我知道我们完了,那个握着流血的银剑的男人一直在窥伺我们,想必是我与Cesar的足迹把他领到这里,胆敢如此的只有一个人——D,吸血猎人。
我们还是躲不过这一天。
我静静走向哥哥,Cesar想跑过来,被那个男人阻止了。我抱起哥哥,发现他还有气息。看到我时,他的脸色一下更加惨白,之后是透明的苍凉,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别说话,我明白。”我低头吻他,身后感觉到银刃撕裂空气的鼻息,这样美丽而幸福的终结,我死而无憾。
“不要杀她!她很善良的,不要!!”我听到有人在喊,声嘶力竭。之后是一阵芬芳,吸血猎人爱用的迷香,用来对付碍事的人类。
真正善良的男子,你这又是何苦,你这又是何必?没有人拥有为我阻拦死神的能力,没有人能够改变命运的意志,我只是侥幸窥见命运堤坝的一隅,坝那头的汹涌澎湃远不是凡人可以预料,你不能,他不能,我也不能。但我仍然感谢你,你让我不至怀着绵延的怨恨告别永生。
刀锋在我身后收起,他的声音如玄铁一般:“我不杀你。”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杀死一个不想活的家伙已经没有意义,刚才对那个找死的下了杀手,是我失误。”
我笑了。在上一刻,在哥哥走出房间前,我已决定好好活下去,即使黑夜无涯无际,我也要活出自己的光芒,为我爱的人,为爱我的人。现在,正是他的失误,终结了我生的愿望,决定了我没有幸福,注定了我必须亲手扼杀刚刚描绘好的未来,而他居然说不想杀我。
“你,也是吸血鬼吧。”
“……”他拒绝回答,我问对了。
“代我向王致意,Halifax家永远是他忠诚的臣下。”
“……快点上路。我没心情听你罗嗦。”他背起Cesar,转身离开,我听不到脚步声。
“Alexander,我们一起走吧,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好吗?”我再低头吻他,唇上一阵冰凉。
他闭上双眼,曾经如此熟悉的大海深处的折光,那道将我挽留在古堡里的光,那道让我庸俗的眷恋永恒的光,那道使我无条件放弃一切梦想的光,就这么被他隔绝了。
“Catherine,别伤害自己。”
“我知道,我爱你。”
我与他,一点一点向东边的楼台移动,长长的血痕那头,我们的过去在火焰里燃烧殆尽。已经不需要畏惧了,已经可以放心追求了,我们,已经抛弃永恒了。不再想命运的轨迹如何纠结,如何错乱,现在的我们,已经不在命运的掌控之下了吧?我们已经不是神的玩偶了吧?牵捆在我们身上的长长的丝线已经由我们自己扯断了吧?我们的戏剧,是为自己上演,也是为自己终结的吧?
然而,今天这样的局面,还是神的杰作,命运的安排吧……
天边蒙蒙地发亮,古堡上空聚集的阴霾似乎渐渐散了。他的血泊里,我第一次直面初升的太阳,那么温暖,那么明亮,朝气蓬勃的美丽,我尽了一生方能邂逅一次的辉煌。光线流溢指间,发丝里洋洋地发烫,比新鲜血液还要甜美迷人的,初照的日光。
融融的阳光里,我看到他在笑,是从来没有过的烂漫。
是的,因为我们在一起,我们看到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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