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说剑之破阵子
兰陵武王长恭,一名孝瓘,文襄第四子也。累迁并州刺史。突厥入晋阳,长恭尽力击之。芒山之败,长恭为中军,率五百骑再入周军,遂至金墉之下,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历司州牧、青瀛二州,颇受财货。后为太尉,与段韶讨栢谷,又攻定阳。韶病,长恭总其众。前后以战功别封巨鹿、长乐、乐平、高阳等郡公。
芒山之捷,后主谓长恭曰:“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对曰:“家事亲切,不觉遂然。”帝嫌其称家事,遂忌之。及江淮寇扰,恐复为将,叹曰:“我去年面肿,今何不发。”自是有疾不疗。武平四年五月,帝使徐之范饮以毒药。长恭谓妃郑氏曰:“我忠以事上,何辜于天,而遭鸩也!”妃曰:“何不求见天颜?”长恭曰:“天颜何由可见。”遂饮药薨。赠太尉。
北齐清河三年,公元563年12月。
邙山。
盐巴一样的雪子随着怒吼的北风散漫的朔飞在两军阵前。
登上山头,远远望着北周的大军,雪花弥漫了眼瞳,冷冬的天气里,山林异常静谧,连飞鸟都逃遁了行迹。
眯起美丽的眸子,稀薄日光下闪烁的铁丌寒光刺痛神经。
轻轻将手中狰狞的面幕遮去惊世的容颜,他抿紧的唇瓣如同手中的长剑,连雪花都要退避,杀气毕露。
“杀!”
一令既出,三军震慑。
他已经匹马当先,深入敌阵。
挥舞起寒光四溢的长剑,如同那木雕面幕上刻画的啖鬼的吞口,化成人间夜叉,当者披靡,瞬间立成修罗道场,血流如河。
邙山之战,齐兰陵王长恭为中军大破周军,从此威名传于天下,时人为之赋《兰陵王破阵子》。
望着铜镜里映出的这张脸,竟生疑惑。
长眉入鬓,眼似流星,冰肌玉骨,这等沉鱼落雁的美貌。
可是这个人是他吗?
北齐兰陵王?
为什么如此陌生……
仿佛看着的是一个陌生人,眉眼俱生。
骤然恐惧,急切的起身竟带倒身边的矮几,滚落脚边的是一张精工雕刻的面幕,怒目圆睁,血盆大口,虬髯短须根根似针。
紧紧抓住木雕面幕,抬头去望铜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着魔一样,缓缓带上面幕,刹那间魂魄相和。不能自己的微笑起来。
不错,这才是他啊……这才是杀敌无数,威名远播的兰陵王。
世人皆赞叹兰陵王容貌无双,举世惊艳,却不知他自己早忘记自己的容貌,记忆里只有这张杀敌的面幕,和着震耳的厮杀声,烙印在胸臆之间。
“长恭啊,你是天生的将才却生的如此娟秀怕不能震慑敌人……”父亲的叹息不断的不断的回荡开来,如同山谷回声,一声比一声更响亮,到了最后竟是雷鸣一般打在身上。
如此娟秀……如此娟秀……
这是他的错吗?
世人的赞叹全都变做一个个的讽刺,鞭打在心上,锥刺刻骨。
少年时沾沾自喜着众人艳羡爱慕的目光不知何时竟成刻毒的怨恨,一遍又一遍的诅咒,只望这美丽的皮相有天能破,有人能残。
越来越不愿意临水自顾,越来越讨厌那面照出面容的铜镜,他告诉自己,那个美丽娟秀的人不是他,不是高长恭。
于是,他开始遗忘。
真的再记不得自己的面孔,模糊成一片空白。
终于有天,策马杀敌,从面幕中望出去,是敌人恐惧扭曲的面孔,沸腾的血液燃烧他年轻的身体,再也不知道畏惧,再也没有疑惑,只有眼前横尸遍野的沙场。
“长恭啊,你是天生的将才……”父亲的谓叹噶然而止,从此再不入梦。
他已经找到与他魂魄契合的皮相,就是它,凭的狰狞,凭的恐怖,却合了他蓄满杀气的灵魂。
黝黑如铁的面幕里隐隐似透着只有战场上才有的血腥的气味。
饥饿啊,只有带着这面幕才能体会到从骨头里刺出来的饥饿的空虚。
百般渴望,竟似能听到百万大军一起挪动脚步的声音。
近日听闻朝廷的议论,说是江淮草寇扰民欲派良将前往剿匪。跃跃欲试的心挣的长夜难寐,月光却是后主那冰冷的目光,猜忌已深,功高震主。他怎么会不明白,“去年面肿,今何不发。” 有疾不疗。他只得避在府中,听着战马隆隆,捷报频传。
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这天下握在自己手里,只是垒块在胸中那嗜战的灵魂不能安歇。犹如廊下的风铃,一旦有风,便要欢唱。没有战斗的日子,面幕再没有机会与魂魄亲近,直如生死与共的情侣生生分离,怎不叫他痛彻心扉,终成不能为外人道的抑郁。
日复一日,岁月便在铜镜中不能相识的面貌里流水一般滑过。
似水流年,岁月的每一步走都走出如此这般的凄艳姿势,叫人瘁不忍睹。
街市上越来越真的谣言四起,听得府中奴婢私下议论,什么“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说这“百升”就是“斛”。
望着窗外渐冷的天气,他知道这从前一起戎马的将军怕不久于世了。想起来,就象昨天一般清晰,那年的12月,他是中军,斛律光居右,段韶在左,无间的合作,终破周军。
下一个会是谁?
他摩挲着手里的桐木的面幕,竟是泪如雨下。
怕的是再没有机会戴上它,挥斥方遒,决战沙场。
怕的是再也找不到自己原来的面孔。
是年,斛律光入宫遭弓弦绞杀,其兄弟幽州刺史斛律羡、子梁茺二州刺史斛律武均被杀害。
武平二年(公元571年)段韶去世。
武平四年(公元573年)五月,将尽的春,芳菲依旧。
缠绵的琴声里,兰陵王于数年退隐之后迎来后主亲赐的一杯毒酒。
“我忠心耿耿侍奉陛下,从不敢愧对天地,如今却遭鸠杀……”长长的叹息,淡笑着一饮而尽。
酒杯摔落,碎了一地。
利落的抽出长剑,伴他一生从戎的面幕生生裂开,一分为二。
抬起头,铜镜里,一张美丽绝伦的面孔,似笑非笑。依旧还是这比任何女子还要娟秀美丽的容颜。
“长恭啊,你是天生的将才却生的如此娟秀怕不能震慑敌人……”
父亲的声音就在耳边,那长长的叹息就是如今的鸠毒,已经深入骨髓,病入膏肓。
“父皇……”
至此,为北周忌惮的北齐三大良将均告谢世,同年,陈吴明彻攻克历阳、寿阳、合肥。
三年后(公元576年)北齐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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