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艾密尔篇

从来没想过，呆在陛下身边会成为一件这么辛苦的事。

曾几何时，只要能够站在他的身边，我就会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笼罩着。假如还能看到他露出笑容的话，对我而言，那要比任何事都来得令人喜悦。

我知道，自己平凡的生命，因为有幸承受这无比灿烂的金色光芒的直射而绽放出光彩，有了真实地活着的感觉，引来无数人艳羡的目光。

但是，事到如今，每当我看到，甚至想到那束金色的光芒时，却总像被晃伤了眼，泪水总在不知不觉间充盈了眼眶。

眼看着这光芒一点一点地黯淡，我的生命也像被一段段掏空了似的，身体仿佛被割裂般的痛楚，让我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

有的时候，我真恨那个叫尤利安·敏兹的人，陛下为了见他，每次都要换上军服，从床上走下来。而我比任何旁人都更清楚，他现在就算穿着睡衣，想要支撑起自己的体重也已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更何况是穿上军服，又更何况是让骄傲无比的他一次又一次重复体认着这样的现实！所以，每当我听到尤利安·敏兹将到的通报声时，整个心都会被揪起来。

然而，另外一些时候，我却又不能不从心底感激这个人----因为在和他谈话时，陛下常会发出出轻松爽朗的笑声，而我从不曾见有第二个人，能够这样时常让陛下笑出声来。有一次，我好奇地问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让陛下发笑的事？他回答我：“也没什么，不过是些杨提督的琐事。。。。。。”

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陛下笑的话，我也会笑。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感受。

更多时候，我总是想哭。

过去这几年间，跟随在陛下身边，我只哭过一次。----杨威利死后的那段日子，病床上的陛下总是很少进餐。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出言劝说陛下勉强吃些，引得陛下头一次对我发怒。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哭。虽然觉得有些委屈，但我知道陛下心情不好，所以用力忍住了眼泪。我抑制不住地流泪，是在陛下用歉意的眼神看着我，一边抚摸着我的头发，一边对我说“对不起，艾密尔，朕有时候也会不晓得该怎么处理自己急躁的情绪。原谅朕吧，就算一口，朕也会吃的”之后，当我退出陛下房间的时候。

而现在，每次走出陛下的视线，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哭。

每天夜里，我都被噩梦惊醒，然后，抑制不住悲伤地流泪。

我一点也不恨这样的梦魇。我甚至会向上天祈祷：再多一些吧！我是多么希望有一天我被惊醒的时候，终于发现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啊！

可是，直到我们的旅程结束，这个梦也没有醒來。

当皇妃一次次用略带歉意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艾密尔，可以交给我来吗？”，然后一次次从我手中接过水杯，接过药碗，接过毛巾的时候，我终于知道，它是不会醒了。

我不能说什么，我也从没想过埋怨想在最后时刻尽量多为陛下做些什么的皇妃----虽然，是她抢走了我的“权力”。

回到费沙的那天晚上，我哭了整整一夜。

我实在，非常非常敬佩皇妃。

她比我，比所有人，都更有资格悲伤，可是我却从来不曾见她流泪。

就算偶然眼里露出淡淡的忧伤，她也总以平静面对着陛下，面对着大公妃，面对着所有的人。


然后，在回去费沙的第二天下午，我终于有机会在皇妃和大公妃都不在时帮陛下递了一杯水。

陛下喝了几口，把杯子还给我，而后，突然说道：“不要这样子，艾密尔！”

我愣了一下，陛下已经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微笑着说：

“如果你的眼睛每天都是红红的话，别人可能会把朕给当成暴君哦！”

明明知道是句玩笑，我却说什么也笑不出来，反而猛然一阵心酸，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对不起，陛下。。。。。。”

我急忙伸手去擦眼泪，一面慌张地道着歉，可却怎么也忍不住流泪。

陛下脸上还是微笑地看着我，只是收回了手，握住他胸前的链坠，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对我说话，还是在对自己或别人说话：

“难道说，我的力量只能让人流泪吗。。。。。。”

听到这话，我的泪腺好像突然干涸了。

“不是的，陛下，我。。。。。。”

我的辩解被开门声打断了，已经到了御医诊断的时间。于是，我马上闭上了嘴，退到一边。

那天晚上，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回忆着白天的情形，突然想起去年春天，在冬蔷薇园的草地上，陛下也曾这样子抚摸着我的头发。

那个时候，他对我说：“你是一个体贴的孩子，常常会为我着想。我很想给那些会为我着想的人幸福。。。。。。”

黑暗中，我又一次感到了泪水想要用涌出眼眶的冲动，但是这次，我紧紧地咬住了牙，没让眼泪再掉下来。

我，不要再哭了！


一个星期以后，陛下去世了。我没有哭。

一个月后，举行了陛下的葬礼，我也没有哭。

在那之后，我决定回家看看----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临行之前，我站在高山上，向着陛下陵寝的方向辞别。

“艾密尔，你要活着回去把消息告诉家人知道。你要告诉他们，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兰提马利欧之战中，是为了你而胜利的！”

我的耳畔回荡着记忆中永不磨灭的声音。

“陛下，我会活着回去把消息告诉家人知道。我要告诉他们，艾密尔在他这一生中，会为了你而幸福的！”


下篇  希尔德篇

从来没想过，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失去我的丈夫。

曾几何时，也许我的内心真如他所一语道破的那般，怀着某种错觉，以为只要他没有败给杨威利，我就永远不会失去他了。

听说在杨的死讯传来后，罗严塔尔元帅曾经说过，“有权利叫杨威利毙命的，在这宇宙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们帝国的皇帝。就算是奥丁大神也不得侵犯这项权利。” 其实同样的想法也反向地存在着吧！虽然没人说出口，但人们似乎都隐隐地觉得，有资格致莱因哈特皇帝陛下于死地的，在这个宇宙中也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奇迹的杨”。既然那个黑头发的魔术师已经先行一步而去，纵然知道没人可以不老不死，还是会有黄金狮子旗的军神可能会被允许例外的错觉。。。。。。


那一天，巡逻部队从伊谢尔伦走廊附近截获消息，说是双方已经停战，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笼罩了我----为什么，我不是由大本营，而是由敌军方面来获悉这个消息的呢？

然后，在当晚，我收到了陛下从伯伦希尔上打来的TV电话。

简短地说明了情况：先是停战过程，然后是他的病。在他说明自己病情的时候，语气和之前讲述战争经过时几乎一般无二。

“还记得得知杨威利死讯的那晚，朕曾对你说过的话吗？”

讲到最后，陛下忽然笑了笑：

“现在朕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所以，朕一定得亲口对你说才行。”

----几乎整整一年以前，当我把杨威利的死讯报告给陛下时，他曾激动地叫道：

“朕曾从你这儿听到过无数次的噩耗，这次最令朕难以接受。是谁允许你有让朕如此失望的权利？！”

我知道他指的是这句话。

我更知道，这只是他不想让彼此面对的气氛过于沉重而开的玩笑。

只是，这个玩笑由他说来一点也不好笑，反而让我从仿同乍然间置身梦里的不真实感中惊醒，随即涌上一种久违的冲动----想哭的冲动。

然而也只是一瞬而已。

我很清楚，陛下选择亲口告诉我一切的真正理由，是因为这个任务对于任何一位臣下而言都太艰巨了些----军务尚书或许会是例外，然而陛下所最不愿意假口之人，其实也是他吧。

但是，他本人在面对我时，内心也不会比其他人来得轻松。此时此刻，即使什么也不能为他分担，我又怎能再用泪水去加重他身心的负荷？

所以，我只能微笑。

可是，看见我笑，陛下反而不再笑了。

“皇妃，也许朕是一个怯懦的人。。。。。。”

收敛笑容之后，他那苍冰色的眼眸中露出歉意：

“因为，朕还是没有办法亲口对姐姐说。。。。。。”

“。。。。。。我明白了。”

我，再次压抑住胸口翻涌的热浪，再次微笑。

“如果陛下信得过我，就由我来向大公妃禀报吧。”

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以后的日子就像离弦之箭般的过去，一定有许多人祈祷过奇迹吧！但它终究没有降临。在陛下回到贝尔塞底皇宫的那晚看到他时，我就已经确然地知道，帝国臣民们无上的爱戴，曾为敌人的对手的尊敬，以及能令冬蔷薇园的千红万艳都化身为陪衬的美丽的力量，并不足以挽回他的生命将如脚下那道彩虹一般消逝的事实。

而我，只能看着他逝去。

虽然感到非常的抱歉，我还是从艾密尔的手中抢走了不少亲手照顾陛下的机会----原谅我这一次的自私吧，为了我的丈夫。

在他越来越少的意识清醒的最后的日子里，大公妃常常有意留给我们单独谈话的机会。她并不知道，只要她一不在场，我们的话题就总是集中在国事上。

可我还是很感激她---- 我一直都清楚地知道，陛下并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但我却得以独占了他最后时间中的大多数。

至少，我可以听他说更多的话----更多的，只对我一个人说的，让我在未来的岁月里可以去记住，去回味，和去为之努力的话----不管说的是什么，对我而言都是最珍贵的。


印象之中，只有两次，我们的话题偏离了国事----两次都是他对我道歉。两次，都让我想哭。

一次是谈到亚力克，他对我说：“对不起，要让你一个人负起这么大的责任，朕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可是有你这样一位母亲，亚力克的人生应该会比朕幸福得多吧。。。。。。别人说孩子会像他们的父母，所以朕有时想，要是亚力克也像朕一样憎恶自己的父亲该怎么办。。。。。。虽然有点自私，可是朕总算不用面对这个问题了。。。。。。”

另一次，是谈到不久之前海尼森的大火，那个时候，陛下曾经固执地不愿离开设在国立美术馆的临时大本营，因为他觉得如果一定要死的话，不如死在可以眺望到冬蔷薇园的地方。

“对不起，在那个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你。。。。。。但朕的确很喜欢那个地方。。。。。。”

“陛下，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现在在我的身边，这就够了。”

听了我的回答，陛下用非常柔和的目光看着我，嘴角带著梦幻般的笑意，声音好像浮在极幽远的地方似的：

“听说有人说朕是“吹散高登巴姆王朝冬云的“冬蔷薇之王””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皇妃，朕相信你是园中开得最美的一朵。。。。。。“

。。。。。。

我实在，非常非常羡慕艾密尔，他可以不必掩饰自己的悲伤，也不会在意别人发觉他哭过的痕迹。

我却不可以。

如果我哭的话，不只会增加陛下身心所受到的煎熬，也会让大公妃和我的父亲更痛苦。

还有那些忠诚的臣下们，他们的悲痛并不在我之下，然而他们每个人都在竭力地忍耐和克制，我知道那不只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我。他们都是陛下最珍贵的部署，我又怎么能辜负他们的一片苦心？

“皇帝不是因病而去世的，皇帝是因为耗尽了命定之数而亡的，不是被病魔打败的。希望各位能记住这一件事。”

在一片肃然的静默中说出这句话来后，我流下眼泪。

当时我想着，在这个时候的流泪，应该是可以的吧！

陛下已经不会看见了，而我，就算不流泪，也不可能，并且没有必要在那一刻掩饰自己的悲伤。

让我在经历了如此多的煎熬之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流一回泪吧。

那个时候我曾发誓，只此一次！

因为，失去陛下的悲痛，不只属于我一个人，而是属于整个帝国。

而从第二天遗嘱公布开始，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陛下是把帝国托付给了我。

如果我表现得脆弱的话，整个帝国都会跟着脆弱的。

我非但没有再在别人面前哭过，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深夜，我也不曾放纵自己的情感。

我害怕，一但打开那道闸门，我的勇气会犹如泪水一般倾泻而去。我怕放任自己脆弱过一次之后，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后变成一种习惯。

为了帝国，为了陛下，也是为了我自己，我绝不能让自己脆弱。

想哭的时候，我会忍住悲伤对自己说：当年陛下失去了如同自己半身的吉尔菲艾斯大公，不是也坚强地，一个人走过来了吗？而我，至少还亚力克。。。。。。

直到那一天。


陛下的葬礼结束不久，艾密尔来到后宫向我辞行。

几年以来，他一直跟随在陛下身边，不只细心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更一次又一次地陪伴他出生入死。

现在，他想回家去看看。

我像平常一样面带微笑地接见了他，给他以美好的祝福。

然后，在艾密尔准备离去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再度转回身来。

“太后陛下，有一句话，我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应该对您说。。。。。。虽然我不知道您是否已经从先皇那里听到过了。。。。。。”

我的心里怦然一动----陛下想对我说什么？

在我示意继续的目示下，艾密尔接着说道：“其实。。。。。。这是先皇昏迷的时候所说的。。。。。。当时没有其他人在，不过我可以肯定不会听错。。。。。。”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

“陛下说的是：希尔德，如果你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艾密尔说完，朝我行了一礼，转身朝外走去。

而我，在他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已经泪流满面。


后记：

写这篇文章的想法，最初产生于读到一篇用两种互补的视角写一个主题的银英同人----黑暗淑女的《天堂》。

不过在本文中，虽然用的是两种视角，写的却是三个人。

在亲情的链环中，莱因哈特因为充分体验到身为弟弟的美好的感情，所以他也很愉悦于把别人看成弟弟一般的角色转换----其对象，如原著所写到的，就是艾密尔。而另一方面，莱因哈特对来自父亲一方的亲情几乎毫无体认，我想这可能造成他对自己能否扮演好一个父亲的角色缺乏自信。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写了莱因哈特谈论亚力克的话，当时突然觉得在因为亲情所受的伤害方面，莱因哈特与罗严塔尔颇有相似之处，不过莱因哈特要幸运一些，因为至少莱因哈特的母亲没有伤害他，而且莱因哈特还有一个疼爱他的姐姐----从某种意义上说，莱因哈特没有变成另外一个罗严塔尔，与安妮罗杰的影响关系至大。即便如此，当罗严塔尔说出“臣下没有身为人父的资格”这句话的时候，相信莱因哈特心中的感受并不那么单纯。

写希尔德和莱因哈特的互动时我比较谨慎，尽可能借用原著已有的线索来发挥，免得出现太大的走形甚至煽情倾向----这些线索包括关于杨的，关于军务尚书的，更多的是关于“冬蔷薇园”。其中“彩虹”的比喻出自“冬蔷薇园的赦令”----“鲜红、纯白、淡红、淡黄色的冬蔷薇在隆冬中仍然娇艳地绽开花朵，仿佛在地上筑起了一条美丽的彩虹”，另外，《流血通往和平》一章中有几段也是参考：“皇妃，你认真的表情好美啊！” “……对不起，皇妃。” ”希尔德是以她在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卓绝见识让莱因哈特注意到她的存在的。对希尔德而言，这究竟是一个女性的幸或者不幸，令外人很难去判断。但是，如果说充实感是构成幸福的要素，那么，希尔德的内心是很幸福的。她和莱因哈特的精神介面离得并不远，和莱因哈特有很多共同的价值观，而相异的部分也可以彼此理解和接受。”“在宇宙中被莱因哈特主导着命运的人到底有多少呢？希尔德或许也是其中之一吧？这和希尔德根据自己的选择和判断走上人生之路的事实并没有任何矛盾之处。从某方面来说，希尔德或许是莱因哈特在吹散高登巴姆王朝的冬云之后，在花园中开得最美的一朵花。”

还是杨比较幸福一点……走的时候不必面对他人的眼泪，不用这么多愁善感……

下去慢慢看

哭……银英里，我最无法面对的就是莱因哈特和希尔德的悲伤……
所以，起码，在同人文里，我决不要莱因哈特死！！！！
忽然想念洁姐姐……在那里，还会有渺小却能触及的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