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昔日自由行星同盟最高评议会类似,巴拉特自治政府的中枢机构,是由十名成员所组成。他们是特首、副特首兼财政委员长、书记兼国务委员长、国防委员长兼巴拉特自治政府宇宙防卫军司令、宣传委员长、外交委员长、人力资源委员长、经济开发委员长、情报与安全委员长和交通委员长组成。此时他们正聚集在昔日自由行星同盟最高评议会办公大楼的一室。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会议室,由四方的厚墙和其他的房间所包围着。包括对外联络室、资料制作室、情报工作室、机器操作室等,以及更外侧的警备兵待命室,像千层蛋糕似的在周遭包围着。这里过去是自由行星同盟最高评议会的中央会议室,现在则是巴拉特自治政府的中央会议室。最初将这里作为办公地点仅仅单纯出于节省建造新会议室经费的考虑,而在现在的政治局面下,则已经越来越成为一种必需了。
“这也能称之为民主的、有政治透明度的公开场所吗?”
如此思考的并非是现政府的非主流反对派,而是巴拉特自治政府的最高元首尤里安·敏兹。这想法并非现在才开始的,每当他通过满布红外线检查装置的走廊进入会议室时,心中都不由得浮现出这个疑问。
尤里安·敏兹,虽然目前还处于不到三十岁的处于政治家青年期,但他已经有了将近10年的政治家生涯了。自伊谢尔伦的八月政府后,凭借“杨文理之子”的声望,尤里安以89.1%的压倒优势当选为巴拉特自治政府的最高元首。虽然4年后的换届选举中,尤里安的支持率下滑到了52.4%,但毕竟还是勉强维持住了“敏兹体制”。
转眼间迎来了宇宙历一零零九年的十二月,距离下次大选还有大约2个月。如果是黑帮暴力团或者是过去的伊谢尔伦的八月政府,决定下任首领的方式当然是几个大佬在密室里达成一致即可。可是现在的巴拉特自治政府是一个程序民主的国家,即便大佬们通过黑箱内定了次任元首,还是要过“民主选举”这关。把占总人口60%以上的反对派一脚踢出国去,那种伊谢尔伦八月政府的办事方针,在巴拉特自治政府是行不通的。
“具体数字已经统计出来了,各位请看看电脑屏幕的画面……这是一般市民对我们我们支持率,并不算是很理想的状况。”
发言的是中枢唯一的女性,杨文理的遗孀,书记官兼国务委员长杨·f·格林希尔。她是一位还不到四十,有着优雅知性美的女性,发言的声音仿如音乐的声响般抑扬。
众人将视线投向屏幕,看到的是“39.26%”这个数字,与列席者们猜想的相去不远。
“另一方面,这是不支持率。”
尤里安对52.13%这个数字轻轻的皱了皱眉头,虽也是意料之中的数字,但确认后还是让他心头一痛。
屏幕的画面随着菲列特列加手指的跳动不断切换着:举着标语牌与海尼森杨文理画像游行的群众,站在箱子上慷慨激昂的演讲者,盛气凌人的驻自治政府帝国武官,还有被焚烧的书籍,戒严的帝国军队,集中营……
“根据民意调查,有91.39%的人对帝国表示反感,82.44%的人主张支援旧同盟领内的民主反帝运动,87.21%的人认为对帝国政策过于软弱……这样下去是在明年将至的选举中获胜的希望很渺茫。可以预见得到,激进派将得到更多的选票。”
有“电脑家族堂妹”之称的菲列特列加结束了她虽然令人不快,但又确实准确无误的发言。环顾着围坐在直径十一公尺的圆桌旁的伊谢尔伦党成员们,尤里安以毫无生气的语调问道: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诸位认为我们应采取什么样的对策呢?”
“采用各种秘密技术手段,大致可以防止激进派‘自由之子’候选人的胜出,但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和他们组成联合政府。”干咳了下后,副特首兼财政委员长卡介伦继续说,“换言之,以后这个会议室里要出现很多激进派的成员了。”
“那么说来,我们将无法继续贯彻先前的政策喽?”国防委员长兼巴拉特自治政府宇宙防卫军司令雅典波罗上将凄然的将双手合拢在胸前,“背负‘无能而软弱的政治家’这种污名,丢掉自己的地位下野,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旦激进派上台,与罗严克拉姆王朝这种勉强的和平恐怕就要被打破了。”
数十年来的努力,数千万人的鲜血,还有自己与杨的理想……一切就都要化为乌有了。像老人似的褪了一层光采,尤里的安脸色变得惨白无比。
“不过,是否存在这样的可能呢?也许‘自由之子’他们仅仅是那种‘口号理想主义者’,一旦上台和我们组成联合内阁,由在野派成为在职派后,就会放弃自己的主张吧。”
情报与安全委员长巴格达胥热切的发言刚刚结束,卡介伦反驳的声音就响起了。
“虽然不能排除,但说到底那也毕竟是一种可能罢了,我们可以拿民主自由的命运去赌‘反对派也不过是一群无耻冷血的政客而已’吗?此外,最为重要的是,罗严克拉姆王朝那边会怎么想?这是否会成为他们干涉我国的一个借口呢?”
伊谢尔伦党们有的低头不语,有的则望着高高的天花板,会议室一时静默了。
“暂时,先休息一下吧……”
尤里安的声音听起来如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格外的无力。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状况呢……”
抓着亚麻色的头发,尤里安从休息室的窗户向外面望去。略微刺眼的正午的太阳、漆着珍珠色外壁的壮丽国会大厦、还有数百名高举“去死吧,皇帝!自由万岁!”标语牌,正在游行的群众……
“外面是强大无比的罗严克拉姆王朝,里面是拖后腿的民主激进派……真是的,他们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下我呢?”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杨文理头像,尤里安勉强把后面的半句“真是群无可就药的愚民!”咽了下去。
“过去在伊谢尔伦八月政府,可不是像这个样子的啊……”
伊谢尔伦八月政府说到底是个军政府,只要最高上位者下一道命令,下面无论是否支持都只有执行。可曾接受过救国军事委员会统治的巴拉特星系的居民们,似乎并不像伊谢尔伦八月政府的人那么顺从,他们随时准备举起标语来捍卫自己的民主权力。“举国一致”,似乎是真的只有军政府才能实现吧。原本以为只要自己一上台,就可以随后推行理想中的政治,可真的上台后却很快就发现,名为“理想主义”的热潮退下后,露出的现实远非金黄的沙滩,而是肮脏的淤泥地,不过这个觉悟似乎来的太晚了。
“杨文理之子”的光环不出2年就褪去了色泽,民主主义激进派啦、战争遗族啦……各种势力要进行统合安抚。要将政府维系下去,可不是简单热诚地一句“为了民主的胜利,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就可以成功的。于是黑箱操作啦、政治平衡啦……各种各样的政治手腕都要学会。原本看到关于政治黑暗的报道还可以发发牢骚,实在不行还可以把报纸卷起来扔掉,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而一旦成了在职的上位者,那么就个“发牢骚”这种在野反对派们的特权绝缘了,自己必须要硬着头皮捂住鼻子在这个污泥池里打滚。
满篇谎言的演说、永远无法兑现的竞选承诺、收买反对激进派干部的黑金……一但涉足政治,就必须与这些行为妥协,这不是政治家个人品质的问题,而是政治活动本身所固有的生存法则。
“杨提督,实在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成这个样子……”长长地叹一口气,尤里安望着杨文理的画像,画像上的杨则略带讽刺与无奈的表情回望着自己。
彻底的反战主义者成了同盟历史上最优秀的军人,洁癖的民主原教旨主义者成了巴拉特自治政府的头号灰色政治家。都是从事自己厌恶的工作,而为了不能逃避的理由,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杨家该不会是被诅咒了吧?
“如果是要成为民主殉死的烈士,那么就简单的多了……可是无论如何,也必须要让巴拉特自治政府,这盏用杨与无数人以鲜血换来的民主的明灯闪烁下去!杨提督啊,您实在是给我留下了太过沉重的任务了。”
在成为巴拉特自治政府的元首前,尤里安一直是以“如果是杨提督,就会这么做。”为自己的指导,极力模仿杨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努力去做一个“小杨文理”罢了。可是目前的状况却完全不是“如果是杨提督”就能应付了的,如果真的是杨,大概已经辞职了一百次以上了吧。可是一旦自己真甩手不干,几乎可以肯定政府会落到激进派的手里,那样一来巴拉特自治政府也就难以维持了。
不过即便是在目前的状况下,自治政府似乎也已经难以为继了。从帝国方面的眼光来看,巴拉特自治政府的存在是不折不扣的毒瘤。对于新兴的罗严克拉姆王朝来说,稳定战后的国内局势是头等大事。而一贯标榜民主的巴拉特自治特区不仅在理念上与帝国体制相违,而且就实际情况而言,特区政府所宣扬的民主政治对于全宇宙的民主主义分子具有相当的感召力与影响,帝国境内——尤其是旧同盟领土民主主义者大大的活跃起来,巴拉特特区也演变成为各种反帝国地下组织的的大本营。
虽然官方一直表示严守中立,可援助同盟领反抗斗争的民间运动却风起云涌。在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压力下,尤里安被迫取缔自治区内的民间反帝组织,但就连执行任务的军队与警察也和民众持相同的态度。在数年前的杨文理诞辰40周年的那天,大规模的群众纪念活动很快演变为大规模的反帝示威活动,帝国的办事处遭受到了大量石块的攻击,出动维持治安的警察则是在一边看热闹。虽然最后勉强避免了外交危机,但尤里安的支持率却再次大幅度下降。
以尤里安为首的伊谢尔伦党们,他们脚下踩的那根钢丝正变得越来越细,大概用不了太长的时间,特区内的民众就会对帝国的威逼与自己的软弱而表露出不满的骚动吧……
“可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如果不想弄脏白衬衫,下水道是永远也无法疏通的。”
尤里安把目光从杨的画像移向一旁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衣着光鲜面目英俊,带着被女性选民们称为“尤里安的微笑”那种表情,正是一个职业政治家的标准像,就如同自己在十多年前看到竞选宣传照片上的特留尼西特……
铃声骤然响起,尤里安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了一下,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了。
午餐之后,缺乏生气的会议再度开始。
“在过去的一周内,前同盟领爆发了针对罗严克拉姆王朝的暴力活动超过40起,死亡人数大约在500人左右,为此帝国方面再度向我方提出抗议,他们要求我们在近期内采取必要措施,保证……”
仍然是令人不快而又符合事实的发言,所有的伊谢尔伦党核心们都闷闷不乐的低着头。在数年前的八月新政府时期,当听说罗严克拉姆王朝在行星海尼森发动“奥贝斯坦大割草”后,伊谢尔伦党的核心们“在最初的三十分钟里,对奥贝斯坦元帅的精采漫骂占了百分之百的记录篇幅”,而现在,他们已经实在没有漫骂的心情,或者说,没有漫骂的力气了。
“即使到了现在,追忆那‘美好的往日时光’的时代,那被‘理想’‘使命感’等混合气所充满, 那宛如黄金祭奠一般近乎盲目的乐观主义的时代,仍然令笔者不禁为之神往……”
“而现在的我们,就如同是在一条装满了名为‘民主主义’黄金的破船上,要么把货物扔下去而保住自治政府这条空船,要么和货物一起沉入海底……”
这是达斯提·亚典波罗所著的《革命战争的回忆》中的一部分,实际情况也相差不多。那种曾经被亚典波罗愉快的形容为“充满狂气与侠义”的“无可救药的精神状态”,早已在数年来的政治生活中被消磨待尽了。
在当年的八月新政府时代,旧同盟领地在鲁宾斯基的策动之下发生了极度的混乱,尤里安为了呼应各地的共和主义者而出兵和瓦列交战。现在罗严克拉姆王朝支配下的旧同盟领地,其治安状况当然也不能说是良好,但拼死抵抗的共和主义者们却再也不能指望得到尤里安的援助了。
“早就知道理想是从现实的尸体吸取养分的食尸花,可是没想到,这朵花同时还是生长在下水道里垃圾堆上的呢。”
看着周围和自己状态差不多的核心们,尤里安忽然有了种“不管了不管了,会变成什么样子就让他去吧!”的冲动。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富雷曼等流亡者目前仍然停留在大气层外,如此大规模越狱成功的思想犯以前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对策呢?”
面前是菲列特列加探询的目光,似乎已经漏听几句了。
“哦,那么,大家的意见如何呢?”
“坦率的说,我觉得这相当的可疑。那么庞大的队伍,竟然能未遭帝国追击,而完好无损的抵达这里?实在令人难以相信。”雅典波罗略微刻意的停顿了下,“除非是帝国那边一开始就打算放水。”
“也就是说,这是罗严克拉姆王朝策划的一个阴谋喽?”
“虽然目前还不能肯定,但可能性确实很大。”叹了口气后,雅典波罗仰头望向屋顶,“根据两国的有关协定,对民间流亡者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对这种越狱的犯人就必须要遣返了。”
“那个……没有别的办法吗?再怎么说他们毕竟也是出于对自由的渴望才冒死出逃的,如果就这么把他们放着不管,真的好吗?”
“尤里安啊尤里安……”用着那种长辈的目光,卡介伦凝视着比自己年轻20多岁的自治政府最高元首,“你知道吗?在还是奴隶制的地球时代,有一个被称为‘解放王’年轻国王率先废除了奴隶制度,于是周围国家的奴隶纷纷逃亡而来,要求那位为解放所有奴隶而进攻他们的国家,您认为那位国王会怎么做?”
“恩,我想那个国王应该不会去向周围的国家开战才对,大概是给那些流亡的奴隶们家和土地吧。 ”
“对,那位国王本来确实是打算这么做的,但是却被他的军师冷静但尖锐地否定了。‘既然选择了和密斯鲁保持和平的态势,事情就必须做得彻底。必须让好些逃亡的奴隶们在没有痛苦的状况下就死,再把他们的脑袋送回密斯鲁。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密斯鲁的信任’,这就是那个当时被誉为天下第一军师的建言。”
“哦?那么您的意见是?”
“和罗严克拉姆王朝相比,我们的国力相差悬殊,我们的军力更是微不足道……如果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国策,与罗严克拉姆王朝进行全面对抗的觉悟,那么我个人反对收留他们。”
“……如果我们遣返他们,那么他们会被怎样呢?”
“根据以往几次未遂逃亡的记录来看,应该是处死。” 巴格达胥耸了耸肩,“我对此也很遗憾,不过确实如此。”
会议室再度沉默了,所有的人都怔然无语,内心中在出卖流亡者继续维持自治政府和因收留流亡者而导致帝国干涉这两者间衡量着。为了维持政府而出卖掉民众与自己的良心,这种当权者用自己的手去污损民主主义精神的事情,如果是在伊谢尔伦党还都是在野派的以往,都是众人批判的对象。而现在,他们也不得不面对同样的事情了。
“再怎么说,‘帝国阴谋论’毕竟不过是推测,并不能加以肯定,不是吗?”
大概过了从一数到一百那么长的时间,尤里安打破了沉寂。
“如果仅仅是因为推测,把这些向往自由与民主,历经千辛万苦投奔我们而来的流亡者们推回去,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尤里安的脸色原本如同僵尸一般惨白,此时却焕发出了异样的光彩。眼睛里如同迸发着火焰,他,用颤抖而坚定的声音继续说道:
“明明知道他们如果被遣返会遭到帝国多么残酷的对待,但为了维持政府还是要这么做,这还能算是一个民主国家的行为吗?当初我们建立这个国家,不就是为了能够坚持民主的真谛吗?如果为了国家的存在而抛弃民主精神,那根本就是买椟还珠的蠢行,如此一来,即使自治政府能勉强维持下去,那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尤里安,当初为了建立这个政府,有几百万人付出了生命,你难道打算冒就这么葬送掉这一切的风险吗?”
“我们没有这种权力。为了维持现有政权的目的而玷污民主制度,我们是没有这种权力的……诸位,如果杨还活着,他又会怎么做呢?”
带着可用“苦涩“二字形容的表情,所有的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墙上的杨文理画像,画像上杨文理则带着无可奈何的忧郁表情回望着他们。
“如果您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那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苦笑着,卡介伦轻轻的摇了摇头,“如果能处理好,也许这是一个提高政府支持率的机会也不一定呢。”
伊谢尔伦党们都松了口气。理智方面姑且不论,就情感而言,他们其实都不忍心采取“真是麻烦,不要管了”的对策。因此虽然都觉得面前是一个“看得见的陷阱”,但睁着眼睛跳进去后,心中却有种很奇妙的“得救了”的感觉。
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细节方面的讨论,最后达成了“对流亡者加以收留,但暂时严格保密,根据罗严克拉姆王朝的行动来决定下一步对策”的决议,说起来就是“还是先看着办好了”。当会议结束的时候,所有的伊谢尔伦党核心们都真切的觉得,这是自己数年来做的最合乎自己心意的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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