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温
指尖,变凉了。
初次见到他的日子,满手心都是汗,冰凉的,一点点渗出来,身体仿佛要脱水。
他给我一杯茶。
茶是热的,握着杯耳的指尖,却一点点变凉。手背有微微的寒气游过,是我自己的呼吸。我就这样持续变冷,直到他听完我说话,然后微笑着点头。
他的眼睛,苍冰的颜色,但是柔软,而且,目光里有体温。
他答应我,没有条件。
回到家中,向父亲点点头,关门时却忍不住回头望。对未来的担忧放置在简练的办公室,同时我必须从那里带走什么,如影随形,不放开我。我以为如此。
身后,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
不过我错了,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太多。
梦中,苍蓝的目光穿过,暖开水的温度浸泡着我。
许多日子没有做梦了。
后来我走上了他的战舰,走在洁净的舰桥上,感觉妙不可言。白色本身就是洁净的颜色,尽管这漂亮的舰船上没几个洁净的人。指挥室里我头一次见到他冰蓝色的目光,蒸腾着恒星的温度,又会在谈论起某人的瞬时,变得坚硬而冰冷。他向我道歉,说因为他的自私,我洁净的手才会被染上血污的颜色。我说战争中没有对错。其实我是违心的,我不想卷入战争或者政治,尽管我相信自己的才能。可是那苍蓝的温度,使我拒绝选择。
斗争中的每个人,都戴着白色的手套,手套下是洗不去的血色,洗不去的罪恶。
他也是,他高傲地踏在足够多的尸骨上,直达天极。那里有火红的光,闪烁。他疯狂而执着地想要到达的端点,只有一具白骨,会在那里等待。再没有人会等他了,再没有人能够等他了,只有那火红的光,那世间最纯净最高尚的灵魂。
而我,只能跟在他身后,看他渐渐远离的身影,抬头。我跟不上他的步调,我不能。他走得实在太快,而路上,不能永远无人。
我不是不想跟上的,可是,我不能。
那一夜,天空有橘黄色的卫星,还有暗沉的云。他的睡眠并不安定,微微的呻吟,或者无意识地重复那个远去的名字。他的心跳强劲,但呼吸并不均匀。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感觉到他的体温,大面积的炽热,指尖却冰冷。
带着他的指纹,我满足地睡去,直到他有些慌乱地惊醒我。多年后我仍然可以记得,身体和意识都被他占据的时刻,他口中的名字,是希尔德,只是希尔德。
一个让人知足的回忆,为它我付出一生。
从他青涩得可爱的求婚到盛大的婚礼举行,我都没有告诉他,我有多么喜爱那捧杂色的蔷薇,还有他脸上掩饰不去的妃红。后来,没机会了。
他称呼我皇妃,我希望这个词的意义能与他好友音节美妙的姓氏一样,就算我无数次提醒过自己这仅仅是个奢望。
他离开的日子,腹中的胎儿成了我与他唯一的联系。一定是个男孩,从知晓孕事的日子起我便如此确信。因为,我感觉到他的体温流到我体内,一片滚烫的苍蓝。这样的孩子,只会是他的复刻版,每一个细节都别无二致,除了我的血。
他的面颊开始染上不褪的淡红,却不是我深深迷恋的红色。
他走得实在太快,除我之外,他的身边不会有人能跟上他的步调,能跟上的都躺在大理石板下了。而我,不能。
随着新生命的诞生,他的生命也即将耗尽,有如最残酷的轮回,一命换一命。
正如他不是个好丈夫一样,他不会是个好父亲。可是我如此希望这个无法扮演好家庭角色的男人活下来,即使,一命换一命。
他骄傲地笑着,给我们的孩子安上他认为俗气到极点的名字。在他的笑容里,我仿佛清晰地预见到他生命的终结。
大公妃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荒唐的错误,我却不能加以阻止。事实上他从来没想过要放开那红水晶似的光芒,只是他不得不放。而遥远的姐姐在此时出现,无疑是让他在过去的光辉中,永远地沉沦了。
我始终握着他的手,在他最后的时刻。我告诉自己要聪明些,不可以让眼泪在他面前滑落。他冰蓝色的目光终于离弃他掌心中的宇宙,我一直等到他指尖变得冰凉。
除了我的泪水,这个房间里,再没有什么是炽热的了。
“皇帝不是因病而去世的,皇帝是因为耗尽了命定之数而亡的,不是被病魔打败的。希望各位能记住这一件事。”
低头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生命的终结,我爱情的终结。
可以吗?一命换一命?
不,我没那么愚蠢。这样穿刺在骨髓里的痛苦,我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我只希望在我彷徨的时候,在我犹豫的时候,在我快要走不下去的时候,能够见到他温和的没有一丝戾气的微笑,能够,触到他令人怀念的体温,哪怕只在梦里也好。
除了梦里,再没有地方可以相见了。
可是,我已经许多年,没有梦了。
终于,梦到了他,他微笑着,拉过我的手。我们,在那高耸的尸山上漫步,像最平凡的夫妻,只是脚下的路永远无法平凡。
他的帝国刚刚稳定不久,他的儿子才刚刚登基,他的妻子甚至还没有活到人类平均寿命的二分之一。
但是,他已经来接我了。
他厌倦了等待,他又开始主动了。
床边守侯着的是他的儿子,是我的儿子,还有他二十年的朋友,我相信他们不会选择他走过的路。年轻男子的手掌炽热,却无法改变我的温度。
那金色的身影,是他么?是的,一定是他,这个世界上可以把“皇妃”这个单词说得如此动听的男子,早已到达凡人不可及的顶峰。
“陛下……你的帝国……”
指尖,要变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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