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界是漆黑的……什么都看不到……”
“不，明……这个世界五彩缤纷。你不是什么都看不到，有我在，我永远都是你的眼睛。我帮你看，好不好？”
“永远吗？”
“是的……永远……我保证。”

那是一个有桂花香气的夜晚，他闻到了，那个人身上淡淡的却一直印在他心里的味道，还有……月光的味道。
是的，月光的味道。
清冷又明亮的月光也有味道……那是有知了鸣叫的时节，薄薄的冰块融化在嘴里的直透心底的冰冷。
他靠在那个人怀里笑了。
因为这个怀抱的温暖已经足够为他抵挡月光的寒冷和那从自己身体里冒出来的孤独。
孤独比月光还要冷。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永远”是什么东西。
那是比黑暗更可怕的存在。
因为
他知道了……
他终于知道了。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
花开会谢，月升将落，人生有死……永远，只是一场可笑的骗局。
他骗了他好多年啊……青春的光阴，岁月的流逝，他只活在一场骗局里。
醉生梦死，庄生梦蝶，如果可以不醒却有多好……
永远，太遥远……是一根毒刺，一个诱惑，一个肯定达不到的彼岸。
彼岸花，终究化水成露，消逝无痕。

就在那个人向他承诺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了这背叛的结局。

（2）
爆竹震天的响，还有嘈杂的道贺声，仆人匆忙奔走的脚步。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酒类混杂的香气，太浓了，他有点晕眩。
扶住柱子，停下踉跄的脚步，他抬头去看。
还是一片漆黑，跟小时侯一点区别都没有。
他的世界终究没有五彩缤纷。
他牵起嘴角，笑了。
那个人总是说：“明笑起来最好看了，比女孩子都好看呢……”
——女孩子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没有问。
只要那个人喜欢就好了。
只要他喜欢就好，其他的他才不需要去理睬呢。
这个世界这么黑，只有那个人才是他的光；这个世界这么冷，只有那个人的怀抱才是温暖；这个世界这么无情，只有那个人许他永远……他只要他就好了。
“二少爷，您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我想看看新娘子啊……”
“你又看不到……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我本来就看不到，我只是……只是想见见他……”
“哎呀，这可不成。大少爷太忙了，他在换吉服呢，客人都到的差不多了，就等着新娘子呢……”仆人拉起他的手，不由分手的道：“我说二少爷啊，您就别在这里添乱了……您要是跌倒了碰痛了，还不是要让大少爷着急吗？您乖乖的在房里等，等您的新嫂子来了，自然有人接你到厅里去吃茶吃酒的……”
他任由仆人掺走在回廊里，一边避让着忙碌进出的下人。
——是你不要见我的吗？
——是你一心在等你的新娘吗？
——是你忘记了我的存在吗？
他没有挣扎，这回廊，这花园还有这亭台楼榭，他曾经扶他走了万千次，他怎么还会再跌倒碰痛？
不过是借口罢了，那个人只是不想见他而已。
他握紧自己的双手，指甲深陷皮肉里。
锥心的痛，饮鸠止渴，只有身体的痛苦才能解救他不断落入无尽黑夜的身体。
又闻到这味道了。
甘美腥气，热的，只要一点点就能点燃他心里的饥饿。
从手心里流出来了。
不知不觉，嘴角弯起，露出比少女更清丽幽艳的浅笑。

（3）
恍惚间，那些气味似乎重叠起来，纠缠着，网住他。
无力挣扎，沉浮在岁月的轮回中。
他想起来，那个人第一次结婚的时候，那年，他13岁。
他好开心啊，他为他开心。他听人家说未来的嫂嫂是官家千金，美丽贤淑，能写一手好诗。大家都说也只有这样出众的女子才足够配的上江州首富皇莆家的大公子。
那天也是这样热闹而忙碌的味道。
张灯节彩。
他看不到，却闻到了随风飘出的蜡烛燃烧的气味。听说灯笼都是红色的，喜气洋洋的正红色，象什么……哦，是血，热腾腾的血。
也是一个月夜，清冷。
那个人已经好几天没来看他了，暗暗，有莫名的痛抓住他的心，忐忑的跌荡，忽悠如院中直上直下的秋千，没有着落的凭依。
他端坐在房里只等有人将他领到那个红烛高烧的院落。
隔着院门，那些敬酒碰杯，玩笑喧闹的声音已经听不清楚，模糊成一片针网，象蚂蝗爬在心上疯狂的啮咬。
月光从外边照进来，太冷。
他抱紧棉被，依旧抵不住的寒战，身体里抑制不住的往外冒着寒气……牙关打颤……
“哥哥……你，怎么不来？”
咬住布巾，泪流满面。
摸索着，他独自走出他的世界。
耳边是中气十足的叫声——“一拜天地……”。
悠悠扬扬，飘荡开来，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太熟悉的地形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多余的麻烦，他只想扑进他的怀里，他只是怕冷，他只是一个人没办法抵挡黑暗的力量。
“哥哥……”
他能感觉到烛光的热和太多人一起呼吸的气味，混杂着汗水和脂粉的味道，熏人。
喧闹调笑的声音突然都静下来了，连那个中气十足的叫唤也噶然而止，象是被他的到来的脚步一脚踩断了一般。浓重浑浊的呼吸声逼在他周围，如同厚重的黑夜排山倒海的压过来，无处躲藏。
他恐慌起来。
突然觉得热，是因为烛火吗？
他不知道。
他是瞎子，他……看不见。
“明……”
大喜过望，那个熟悉的温暖的声音咒语一样划开禁锢他身体的黑暗。他知道那个人近在身旁，触手可及，他还是温柔的叫他——明。
他伸出手，只望那个人会象过去十几年一样飞奔而来将瘦小的他拥个满怀，他只望那个人身上温暖恬淡的味道能带走这人潮的腥臭。
“管家……带二少爷去换件衣服……”
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却是这陌生到比月光更冷的语气，他伸出的手被这声音钉在空中。
一箭穿心，寒意彻骨。
“哥哥……”低喃的呼唤咽在喉头，声音仿佛粘稠的血液结成了块再流动不起来。
甩开管家扶过来的手臂，他转身疾步而去。
摆了喜宴的大厅转换了家具放置的位置，对一个瞎子是致命的陌生，不辨方向，撞在门栏，他一头扑到在地上。
窃窃私语，“瞧，这个就是皇莆家的二少爷……”
“那个瞎子啊……听说有人批命说他是转世修罗，要饮尽千人血，食尽万人骨啊……”
“你看他那个长相啊……哪有男孩子长的这么俊美的，连女人都比不上啊，怪不得要说他是妖孽呢！”
“你还别说……皇莆家的老爷夫人可死的多离奇啊……也一定是被他克死的……”
“今天是大少爷成亲的好日子，他倒好，一身缟素……嘿嘿！”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流下来了，滴在手背上，灼热的，似一簇点燃的火苗，直窜心窝。
各种腔调的口音，各种方向的声音肆无忌惮的流窜在他的耳蜗里，那些嘲讽的冷笑细细的，微弱的变成万马奔腾，捣碎他本已不堪的心灵。
人可以不说，不看，却没有办法不听。
为什么还要听，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还要置身在这即将烧溶他的污垢的熔炉？
期待啊……他只是依旧存留残余的念想，他只是在等那个人将他抱起，用暖的手指为他拂去黑暗的孤独和世人的遗弃。
然而，等来的却是管家枯槁老朽的双手，突出的筋络仿佛古树根蔓，垂暮频死……
那个人却连动都没有动。

（4）
带着安静的微笑，他回到房间，轻轻带上房门。
他已经不是那个13岁的少年了，他已经不会再任性的冲到那个人的喜堂上去，他已经懂得将自己藏在黑暗，无尽的黑暗。
他的世界没有光明，仅余的那一点残照也终于烧尽了。
被那天的那身缟素烧的连残渣都不剩……如月光一样冰冷的缟素却是比烈焰更凶猛的高温，连残苑断壁都不曾留下。
已经不会再流眼泪了，就在5年前的那个红烛高烧，彻夜酒庆的夜晚他就该明白那个人许给他的永远已经到头了，可是为什么还这样坚持的等待呢？
深深吸一口气。
这个院子是属于他的，也属于黑暗。
他知道院子里有一口井，据说就是当年他亲身父亲要将他摔下去企图摔死他的遗迹。
真可惜他居然没有死，只瞎了眼睛。在他还不能拥有完整的对这个五彩世界的记忆时他便已经失去“看”的权利。
这难道也是他的错吗？
他无缘无故的又笑起来，绽开的笑颜比桂花更清丽美艳，从小，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称赞他拥有一双无上的美目，即使尽失光彩依然美丽的比宝石更璀璨，让人迷恋的蛊惑，这样的美丽却是怕人。
有人说那双眼睛就是罂黍的花，再美也是剧毒。
罂黍是什么东西？他没有见过……他已经瞎了，他再也见不到了……
井边是一侏每年仲夏都会开的极盛的桂花树，就是关上房门也能清楚的闻到冽艳的香气。
只有他明白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为他许下永远的那棵桂花树了。
开谢的花，一年只活一次。来年的纵是一样的香却终究不是原来的了。
永远可有多远……
摊开手巾，淡雅的幽香随风送到鼻端，他满足的将这幽暗的香尽收在胸臆间，不肯浪费半点残留。手指划过手巾上干瘪的花瓣，微微颤抖。
这才是……真正的10年前那一夜他闻到的桂花飘香。
花的尸体，失去水分，干瘪枯萎，遗留10年前的香，仿佛前世的记忆，飘渺而绝望。
这法子本也是那个人教给他的。当他因为秋凉风起，桂花飘散，魂魄尽飞而悲伤哭泣时，那个人将幼小无助的他温柔的抱在怀里，用暖的手指拂尽他泉涌的眼泪。
那个人告诉他——花开花谢，是天命，人不可以违抗天命。
他不依，只是哭。
他就是要争，跟这莫名的天命争一个永远。
那个人笑他——真是个痴儿……
说话间已大笑着将他紧紧拥在胸口。
那个人的手臂这样粗壮有力，胸口的心隔着衣服强健的“通，通”的跳。他含了眼泪也笑了，他只想这样永远偎在他怀里，就再不怕周围永世的黑夜，就再不怕身体里无尽的孤独。
幼小的他只知道要争这个永远……永远，跟天命，跟世道，跟轮回，去争这样一个小小的“永远”。
是他教他的……他只知道这样的法子才能成全他要的永远。

（5）
这已经是那个人7年内第三次娶亲了。
他那前两任妻子在进门后都没有活过一年。
谣言更盛，都道是皇莆家那个俊美的修罗转世的二少爷又要开始克死人命了。
恩，他那第一任嫂子是怎么死的？
记忆也仿佛被周身密布的黑暗遮蔽了，他总是记不起过去发生的事情。
努力的敲敲额角，用力推开记忆的门扉……桃红柳绿，芳菲将尽，他只能凭依着鼻端的味道刻画岁月的痕迹。
想起来了。
那年，秋，风乍起。
处处散发凉爽的味道，汗意悄退，夜凉似水。
嫂子有孕了。
府里上下喜气洋洋，所有人尽往东边院子里走，他这个冷落的西厢更见的无人照应的凄凉。连枝头的月桂也开始雨点般洒落下来。
午夜他常常莫名的惊醒，潮水般的寒冷包裹起来，推不开，没有力气。只剩无神的双眼空洞的望向不可测的黑暗。连哭泣的能力都失去了，他的眼睛干涸的快要龟裂。
那天，那个人欢欣鼓舞的跑来将他抱举起来，回旋半空，头晕目眩的，满院都是他开怀大笑的余音，震的树梢的桂花片片落在他脸上。
他还来不及偎入他饥渴已久的怀抱，他还来不及奔泻喜悦的狂潮，他什么都来不及表达，已听的那人用他从来没听到过的急切而快乐的声音敲响他最初的惊梦。
“明……我要做父亲了……我就快做父亲了……”
“哥哥……恭喜你……”
“明，你也要做叔叔了呢？以后你可要多照应着你这个小侄儿啊！”
“是的……哥哥。”
“你说，给你的小侄儿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恩，该排在康字辈的……叫什么好呢？啊……叫伯康……就叫伯康，等以后再生一个就叫仲康，可好？”
那个人全完沉浸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狂喜之中，他甚至不再象过去那样，摸摸他瘦削的脸颊问问他昨夜也有安睡，最近可曾按时服药，秋来还有没有觉得冷了……都没有，全都没有，都忘记了吗？
还是已经有人替代……
那个人只记得自己要做父亲了，那个人心里装满了这个即将出世的承接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再没有空余的位置留给他了。
他陪着他微笑，耳边也尽是欢快的笑声，一声又一声，响亮而明快，如艳阳一样高烧。
是谁在笑，是他？还是他？
渐渐分不清楚，近在身边的那个人为什么竟模糊的抓不住了呢？
是他走远了？还是他？
他的心越沉越深，没顶了。
他在心中大声呼唤……“哥哥……”声嘶力竭，拼命的呼唤……
可是哥哥再也听不到了……
他们之间被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隔开永不能弥合的距离。
一步也已是天涯。
他悲哀欲死。
……
后来呢？
后来……他的记忆总是这样断续而模糊，没办法，他是一个瞎子，没有颜色和光明帮助他注解时间的洪流……恩，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早上……不知道是清晨还是黎明，阳光的味道还不浓，单薄的象稀粥。又是长夜无眠，腹中饥饿，却唤不来一个下人。他知道的，那些下人总是欺负他眼瞎身体也不好，如今嫂嫂又有了身孕，哥哥也总是长留嫂嫂身边再抽不出余暇伴在他身边，于是这些下人更是把他视做无物。
他一个人摸索着走到厨房。
“这个是给少夫人早上用的银耳汤，多加点燕窝……”
“可是，这个燕窝大少爷不是说了是给二少爷留的吗？”
“留什么留啊……他一个瞎子再补也还是瞎的……也只有大少爷还这么保着他……你都不知道那年那位高僧就说了，他啊是修罗转世，要饮千人血，食万人骨呢……咱们老爷当场就想把他扔井里头摔死的，夫人舍不得竟是以死相逼……一头撞死在那棵桂花树下……真是惨啊……老爷没多久也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他倒好，捞上来竟还能活，只是瞎了……”
“这……原来外头人说的都是真的……？”
“可不是真的吗？我亲眼见到的呢……夫人的血啊……都渗在泥里了，后来那棵月桂倒真是越开越盛……真是吓人，我老觉得那棵桂花树开的花……那个味道……啧啧……”
“……”
“别看大少爷现在还对二少爷不错，等少夫人生下了小少爷那可就全不一样了呢……”
“恩，现在不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毕竟他们只是兄弟，兄弟怎么及的上父子？大少爷再怎么疼二少爷，以后终究也是外人啊……”
…………
…………
他呆立在门边。
奇妙的竟然隐隐嗅到血腥的味道，跟月桂的花香混在一起分辨不出了。那种诡异的不知名的饥饿又从心里跳出来。
——他们毕竟只是兄弟……终究是外人……
兄弟终究是外人吗？外人是什么人？外人就不能永远在一起了吗？
心慌意乱，只想拉住那人的大手，问个究竟。可是，已经不能了啊……那个人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
万箭穿心一般的痛楚。
终究要变做外人啊……为什么竟会是这样……
——不……不要……我只要这一个小小的永远啊……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
灶上只有一只温热的锅，揭开锅盖，一阵甜腻冲进鼻管。他皱眉，缩手，突然怀里掉落了一把物事，摸起来，原来是大夫开的药。
鬼使神差，他竟然难以遏止的将大包药粉都倒进了锅里……
那天，兵荒马乱，遍请名医，终于还是还魂无术，一尸两命。
意外，只是吃错了药。

（6）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听的出，这是老管家。算时间，大概是新娘子到了，要叫他出去观礼。他暗暗笑了笑。观礼，真是可笑，居然请一个瞎子去观礼，瞎子可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呢……
“二少爷，新夫人已经落轿了，大少爷要我请您去大厅观礼。”
不过几年老管家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苍老，中气也不足，说起话来，声音都象是飘忽在风里的游丝。
时间啊，原来人最敌不过的就是这无情的时间了。
要求一个永远怕是很难的，如今他是有点明白了。
他没有开门，应道“我不舒服，就不去了……麻烦你跟哥哥说一声，代我道个喜就是了。”
“那好，您早点休息。”
没有任何的再三恳请，出过一次丑就不需要再给人家看第二次笑话了。
老实说，他很怕喜宴这样人多嘈杂的地方，太多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常让他找不到那个人的气味。在这么多陌生人的浑浊的呼吸里，他总是要觉得窒息，越发孤独的恐惧。
今天进门的就是他5年来的第三个嫂子了。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女子，会得那个人的宠爱吗？会为那个人生下一群孩子吗？会容忍他这个什么都会的被世人视为妖孽的弟弟吗？还是会彻底割断那天那个永远的承诺呢？
绝望的挣扎，终于变成疯狂的大笑。创口越来越大，一颗心裂成两瓣。
他开始明白那个人当年的话。规矩，是这么强大的东西，它威严的高高在上，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人若是要跟它争，哪怕是挣一个小小的承诺也是要头破血流，永世不得翻身的。

他第二任嫂子倒是记得很清楚。
只因为那味道，那香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味道。
在第一位嫂子死后那个人又象以前一样待他了，常常会带些好玩的玩具给他，还请了西席老师教他诗文。人说久病成良医，这么多年为了治好他眼睛的毛病，那个人请了不少名医，不知不觉间，他竟也对医术小有所长，尤其对一些毒药的配置和解毒的方子有些天赋。
虽然嫂子才死那阵子那个人也伤心过，不久倒也淡了。
那个人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还是象以前一样在他发寒的是时候将他抱在怀里，在他噩梦惊醒的时候会赶到他身边为他擦去眼泪。
他以为一切都恢复了，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了。
他的“永远”终于又回来的。
他心满意足的在那个人的怀里安睡，天明方醒。
可是，三年后，那个人还是又娶了一位新嫂子进了门。
他忍不住问——哥哥，为什么人一定要成亲呢？
那个人笑他——傻小子，男人长大都是要娶媳妇的啊，然后生一群小孩子……明以后长大了，哥哥也要为明讨个漂亮能干的媳妇呢……
——不，我不要……他生生吞下后半句话，他想告诉哥哥，我不要娶亲，我只要永远跟哥哥在一起就好……那天，那天，你答应我的啊……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竟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吐不出来，郁闷的他心疼。
那个人摸着他的头，悄悄的叹息，他以为他听不到的，可是他是瞎子啊，瞎子的听觉可比一般人灵敏多了，那声幽幽的，咽在喉头的叹息敲打在他的心扉变做一个问号，长久的长久的熨贴着成为心上的伤口。——明啊，你可真是痴儿……这个世上的事都是有规矩的，人活着就是要守规矩……
他拉着那个人的手倔强的抬杠——为什么要守规矩？规矩要是不对也要守吗？
他只是不明白。
那个人笑起来了，笑声却一点都不欢快，僵硬而苦涩，就象他常常要喝的那些药汤一样——不守规矩可就活不成了啊！
他还是不懂，为什么规矩是这么可怕的东西，竟然能让人活不下去，他不敢再问，只怕那个人会不高兴。低了头，依偎在那个人宽广的怀抱里。他只知道这个怀抱是最安全不过的，只要在这里便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那天他坐在月桂树下，躲避灼人的阳光。
起了阵风，他闻到一股熏人欲醉的香。
“这可不是二弟吗？”一个女人娇笑的声音传进来。
他有些奇怪。他这个院子除了那个人和必须进出的下人，向来是少人光顾的。因了那批命的传说，人人都对他有说不出的畏惧和憎恨，他虽然看不见，但这么多年了，心里也多少明白。
“嫂嫂……有什么事吗？”16岁的他很少接触除那个人和医生以外的人，尤其不善交际。
那熏人的香味更近了，尺寸间，萦绕鼻端。
他有点厌恶的转开头，却避不开散在空气里的艳香。
女人亲热的拉起他的手“二弟啊，你是不是在怪嫂嫂进门这么久才来瞧你啊……唉，皇甫家这么大，做个主母要操心的事可真不少呢，哪有二弟这么清闲。”
女人的声音高而尖，陡峭的象脚下会扎人的碎石子。他竟因这传在耳朵里的声音而隐隐觉得脚底疼痛。
“嫂子来可是有什么事？”他生硬的抽回自己的手。除了那个人，他讨厌别人的接触，尤其这双手上还带着扎人的首饰，叫他微微的一疼。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闲话家常啊，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虽然二弟也总有一天要成家立业的……”
“不……我不要成家……我要永远跟哥哥在一起……”他突然大声的叫出来，打断了女人的话。
女人似乎吃了一惊，停了半晌才“咯咯”象快要下蛋的母鸡一样的笑道：“二弟可不是在说傻话了，哪有兄弟总是不成家跟着哥哥的，外人不知道的倒要说我这个做嫂嫂的不诚心了。”
他紧紧攥住双手，不说话。
“我说二弟啊，你今年可也有16了，是该想着找个好姑娘了。虽然你眼睛不便，不过以咱们皇莆家的家世，还有二弟这俊俏的相貌还怕找不到好姑娘，放心吧，这事就包在你嫂子身上了，保管让你称心满意的……”女人说着又自顾自的笑起来。那讨厌的香味越发浓烈的让他恶心。
他突然伸手，死命一推。
他知道她身后就是那口井，那口幽深的埋葬了他的光明的井。
女人的尖叫震落树上的桂花，撒了他一身，暗香浮动。
他端起沉重的井盖，砸在井沿，尖叫立时悄不可闻。
“我说过的，我要永远跟哥哥在一起……永远……”他咬紧了牙，一字一顿的说着。他看不到的，自己脸上那叫人恐惧的微笑。邪恶的就象黄昏一样挣扎的绝望，那双暗淡又美丽的眸子竟放出血红的光芒，血海一般，潮湿而艳丽。
真可惜，他看不到。

嫂嫂失踪了……遍寻不到，报官，可惜还是下落不明，便也只得这样不了了之。
生活又恢复表面的平静……仅仅两年，两年而已。

（7）
门外的吵闹声已经淡去。
更夫敲响二惊天。
这个时候该是洞房了吧。
他披上披风，这是那个人两年前从湘西给他带回来的。那个人说这披风上用最好的湘绣绣了一朵红莲，红的似一团火一样。
那个人亲手给他批上的时候，拥着他，柔声说——明，希望这红莲能给你带点暖气……这样以后就不会觉得冷了。
手指拂在突起的绣品上，已经抚摩了万千次，熟悉的连每个针脚都象是自己的毛孔一样。
温暖吗？
就算能抵挡秋风乍起，隆冬寒雪，却怎么抵的过心底深处的冰冷呢？
——哥哥，你不该答应我的……
推门而出。
走廊里，风吹动树梢，“哗哗”响，这个时候下人都在忙碌的收拾狼籍的喜堂，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悄立在那个人的房门口，一院的清松酿就空气里淡淡草木的味道。
“是明吗？”
那个人的声音里有点酒意。
“是，是我。”
开门的声音，“吱呀”。
“这么晚了，怎么站在这里……快进来……”那人一把将他拉进了房，不容他质疑。那双大手这样有力。“刚才总管来说你不舒服呢？是那里不舒服了？应该早点休息才是啊……”那个人不由分说的将他拉近了，温暖的手伸在他额头，身上的酒味调皮的窜在鼻端。
“哥哥……”
“怎么了？”
“我打搅你洞房了……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呢！你是我弟弟啊……我最宠爱的弟弟啊……妻子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再生，可是弟弟这个世上就只有你一个啊！”
“哥哥……你……你都知道了？”
轻轻的叹息，那个人将他按在胸口“我早就知道了……明啊……我只望你能够明白，你要的哥哥怕是给不了……”
“不……不，你，你只是不肯给……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啊……”他的眼泪止不出的流下来，徒劳的挣扎，心碎无痕。
那个人温柔的抚摩他的头发，很久不说话。
“哥哥……你喝了这个……你喝了它就不会背叛当年许给我的诺言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
那个人接过去，笑道“是毒药吧。”
“恩，不会痛的……一下子就死，一点都不会痛的，你放心。”他拼命保证着，孩子似的天真。
“就象那些花，是吗？死了就能保全旧香了……那年你才5岁啊……坐在月桂树下，哭的我心都疼了。”
他咬紧了牙“哥哥……你……不该答应我的，可是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的，不是吗？”
那个人伸过衣袖为他擦去兀自垂在脸上的泪珠“明啊……你真是个痴儿……”
“不……不要喝……”突然一个女人尖叫着打断了这柔和的话语。
他只听到一阵脚步和随着而来的幽香。
一双青葱玉手推过来，狠狠的，怀着巨大的怨恨和恐惧，将他推倒在地。蹒跚退步，似是带倒了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周围一片突如其来的热气，烟也熏过来了……他想爬出来的，可是，他看不见，没有方向。
耳边，听到那个人怒声道：“你干什么？这是我们兄弟的事……”
“可是，他要害你啊……他是修罗转世，他会毒死你的……”陌生女人的声音清脆而年轻。
“那也不要你管……你放开我……”
“不……你已经是我相公了……别去……”
“啪”一个响亮干脆的声音响起，女人的声音突然没有了，只有那个人叫他“明……”焦急的，惶恐的，这样声嘶力竭，揪心痛楚。
他的眼前一片血红，有什么东西燃烧着，刺痛皮肤，他缩起身体，全身颤抖“哥哥！”烟呛进口鼻，窒息，呼吸越发的困难，他大声咳嗽起来。
忽然，有人抱起了他，用身体护住他的脸面，“别怕……明，有我在……我会保护你……永远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别怕！”声音这样坚定，仿佛当年许下的誓言。
是那个人的声音，是那个人！
他安心起来，抬头，笑了“我不怕！”
周围越来越热，他的眼前仍旧血红血红的，真是奇怪，他明明看不到的，为什么眼前会是这样一幕的红。
“明……答应我，要好好活着……答应我……”
“哥哥……”他不明白，那个人的语气怎么这么悲伤。
“答应我！”
他从来没有用这么强硬的口气跟他说过话，他怔怔的抬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是瞎子，他看不到的。
“是……我会好好活着，跟哥哥在一起……”他开心的笑起来。
那个人紧紧的拥抱着他，紧紧的……突然，有潮湿的液体滴在他脸上，来不及确认，只觉得身体飞了起来，飞出了那片炙热的海洋。
重重的摔在地上，一阵的头晕眼花。支起身体，身边是杂乱的脚步，还有许多人的叫声“走水了……走水了……大少爷的新房走水了……大家快……快救火啊……”
“哥哥……哥哥呢？”摸索着，身边已经没有那个熟悉的气味了，心跳骤急，乌云笼罩，不祥的感觉抓住了他。
“二少爷……太好了，你没事就好。”
“哥哥呢？哥哥呢？”他焦急的抓住身边的下人。
“不知道……火太大了……”
“不……哥哥……”
尖利的惨叫划破夜空，星星也坠落了。
那一夜，火烧到天明方熄。

江州首富皇莆家从此败落。长子皇莆菱和他当夜新娶的新娘都没有生还，只有次子皇莆明幸免遇难。
从此，皇莆明修罗转世的传言更是言之灼灼再无疑问。
不久，皇莆明遣散家业，失去踪迹。

（8）
十二楼
青衣十二楼
以杀人为业者江湖人称——杀手。

今夜，月黑风高。
今夜，必杀！

月光在他依然象当年一样冰冷，如兜头倒下的凉水将他浑身浸透，寒意彻骨。
他依然还是多年前那个只能看到黑夜的明。
可是他已经不再拥有那个可以无限依赖，完全安心的怀抱了。
失去的，只能在记忆的洪流里被冲刷成凝固的片段。
树影下，他挂着淡淡的微笑。
涌业寺。
香火鼎盛，即使在这样幽静的深夜，也能闻到白日里虔诚的信徒大量供奉的香烛燃烧怠尽的气味，余烟绕梁。
冷笑，这些痴迷的人们，是想用这样微薄的奉献向上天神佛企求什么？一个永远的保证？神佛的永远就真的能比人间的轻易吗？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深夜驾临，可是有事吗？”
布鞋点地的摩擦声在他灵敏的听觉里起了微微的波澜，他侧首，晚间的风荡起额头垂落的发，他的脸苍白，一双眸子却清亮美丽的犹如火炼而出的宝石。
“大师……你好。”带着美丽的笑颜，他在阴影里回答。
“喝……你……”和尚大吃一惊，一口气吸进去来不及吐出一般，“……红莲火起，修罗转世，善哉，善哉……施主，已经20年了……”
“是啊……20年了，怎么还是这一句，没有新鲜的说辞吗，大师？”
“魔障已深，回头是岸！”和尚悲悯的叹息。
他摇头，“回头做什么？我不要回头……我只是求一个永远罢了……只要一个永远啊……”
“何必执着，世间莫有不变，有生必有死……是没有永远的……只有跳出六道轮回，方是西天极乐。”
“西天极乐，可有永远……若没有，我要去那西天做甚？若是成魔成的永远，成魔又何妨？若是地狱能得永远，便是地狱也是乐土。”
和尚长叹“阿弥陀佛……施主已坠魔道……”
“魔道就魔道……我只争这个永远罢了……”他长笑，悦耳的声音铃声般在静夜里辉映着月光的清冷。
陡然……伸手，撒出，花雾。
微光的天，近于墨黑的蓝，朦胧间，花香散漫，仿佛一个前世的梦到了今生仍是不肯觉醒。
和尚跌坐，咳血，浓稠的血泛出诡异的暗色，好似被污秽的灵魂。和尚直直瞪视着面前这个白衣飘飘的贵公子，极近又极远。嘴唇蠕动，仿佛要说什么话，却没有力气了。
和尚是不是也在后悔20年前那个雪夜的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批命，如果没有那一天是不是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不知道……他已经慢慢麻痹，只剩下刺疼的感觉。
他捻花，微笑。白衣翩然，仿佛画中翩翩浊世佳公子。
刀光比月色更清，秋水一泓。他看不见，却嗅到了刀刃上扑飞欲出的饥饿的味道。
寒意逐渐爬上指间。
刀插进皮肉时会有种瞬间的快感，割裂的干脆的味道。
血扑进他的白衣，舔了舔薄薄的唇瓣，吃吃的笑“我送你去西天极乐……”

他一直都不明白，到底是因了这和尚说他是修罗转世才变成今天这样，还是因为他真是修罗转世，和尚才会这么批命？
也许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轮回，以为的终点其实不过还是当初的起点。
缘起缘灭，何是起，何是灭？
因果报应，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他不懂。
这个世界，他还有好多事情都来不及懂啊，可是，哥哥，已经再不能笑他是痴儿了。
“哥哥，你在看着明吗？你会永远跟明在一起的，是吗？”
微微抬头，望着根本看不到的月，他笑的这么满足，孩子一样的单纯，一如许多年前那个等待在月桂树下，只求一个承诺的孩子。
月光将染血的白衣映成奇异的颜色，晕开，幻成一片稀薄的血海。他徜徉其中，面带微笑，圣洁如花。

随手扔下江南霹雳堂的火龙子。
身后，红光冲天，烈焰沸腾，惨叫遍地。
涌业寺已是火海一片。

他，就是皇莆明，青衣十二楼的皇莆明。
他，不过是个想求永远的孩子罢了。
真的，他要的不多，只求这一点点的永远，却为什么还是这么难？
如果成为修罗恶鬼可以得到永远，如果永坠地狱烈火可以求得永远……他在烈火中坦然微笑。
他，决不后悔。

[QUOTE][i]最初由 阿兹雷尔 发布[/i]
[B]白老板,加油啊
偶支持你 [/B][/QUOTE] 大汗，兄弟加错油了，呵呵，这个是以前oscar_lala的作品，论坛恢复，我刚给搬回来而已，嘻嘻。

等我工作一稳定下来，我也该写点东西了，好久不动了呢，手痒。

不说剧情，我总觉得文章的修辞运用的不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

:05:
某当时来贴的似乎是《青衣十二楼之覆水》的说……擦汗……
8过还是要对老鼠的辛劳表示万分感谢的说……终于又回到星海的怀抱了啊！！
……笑……

[QUOTE][i]最初由 希儿 发布[/i]
[B]不说剧情，我总觉得文章的修辞运用的不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 [/B][/QUOTE]
:15:
谢谢希儿给某提的意见……（为难）8过，可不可以说的详细点呢……
微笑

[QUOTE][i]最初由 oscarlala 发布[/i]
[B]:05:
某当时来贴的似乎是《青衣十二楼之覆水》的说……擦汗……
8过还是要对老鼠的辛劳表示万分感谢的说……终于又回到星海的怀抱了啊！！
……笑…… [/B][/QUOTE] :13: 这个……这个……汗……两篇文偶都是在一笑轩看的，记混了您在这里发的是哪篇了……抱歉。请重发《青衣十二楼之覆水》吧。

[QUOTE][i]最初由 白欧特 发布[/i]
[B]:13: 这个……这个……汗……两篇文偶都是在一笑轩看的，记混了您在这里发的是哪篇了……抱歉。请重发《青衣十二楼之覆水》吧。 [/B][/QUOTE]
拍拍……某已经很感激老鼠了……
这么勤劳的人啊……
亲……
等〈覆水〉写的差不多了某一定来贴的说！

[QUOTE][i]最初由 oscarlala 发布[/i]
[B]:15:
谢谢希儿给某提的意见……（为难）8过，可不可以说的详细点呢……
微笑 [/B][/QUOTE] 词燥应该在细腻些会比较好的，总觉的感觉的表达欠缺一些。

[QUOTE][i]最初由 希儿 发布[/i]
[B]词燥应该在细腻些会比较好的，总觉的感觉的表达欠缺一些。 [/B][/QUOTE]
某接下来写<覆水>的时候一定会注意的!:15:

楼主真是有能耐阿……令我对bl大为改观！~~~~~~~~
佩服ing~~~~~~~~~

[QUOTE][i]最初由 红茶+白兰地 发布[/i]
[B]楼主真是有能耐阿……令我对bl大为改观！~~~~~~~~
佩服ing~~~~~~~~~ [/B][/QUOTE]
我是一个坚决的纯粮食……至少在我写这个文的时候是从一个粮食的角度来看待和处理的。
至于在看文的人眼中又有什么新的发现对我来说也很有趣……笑
谢谢红茶大人的意见！: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