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剑之封狼居胥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无人,汉道昌。
“滚……你们这些庸医……居然连这么小的病都看不好……来人,把这些庸医都拖出去斩了!”
天庭震怒,龙颜咆哮。
鲜血流过午门,鬼神呜咽。
“皇上……请息怒!”颤巍巍,有人跪步上前。
“你又有什么话要说的?”
“臣近观天象,见紫薇暗淡……将星怕就要陨落。”
“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骠骑将军乃将星下凡,辅佐吾皇,如今是天命已到,请皇上万勿逆天而行。”
“逆天?”冷笑,“寡人就是天,寡人的意思就是天意。什么是逆天?拂逆寡人的心意才是逆天。你们都记住了……朕要他活……”龙袖一展,头也不回便往后宫转去。
徒留一殿群臣手足无措匍匐阶前。
许久,才敢起身,面面相觑,皆从互相眼底看到惶恐不安的倒影。
皇上震怒……
所有人都可以死,只有他,在万人之上的他的眼里,只有他是不可以死的。没有他的命令他怎么可以死?
他曾经跪在他脚边赌咒发誓——一生效忠,不离阶前。
如今却要违逆了吗?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他,不许。
决不允许!
血雨腥风的战场都可以安然凯旋,少年屈辱的岁月都可以茁壮成长,为什么如今倒要死了?
他是他的剑啊。
握在深宫中,金袍龙冠的他的手里,挥斥方遒,决战千里。
失去他,他手里便空有金镶玉雕的剑鞘又有何用?
未央宫,琉璃殿。
他颓然倒在龙椅上,深埋头颅,无声的哭泣。
只有在无人的角落,他才敢这样放肆而脆弱的显露真实的自己。
他不是威镇匈奴的武帝,他不是果敢威仪的刘彻,他不是率土之滨的皇帝,他只是一个弱小的,无力抵抗死亡的人……拥有天下又如何?
威镇寰宇,文成武功,不过是后世给他的冰冷的谄媚。
他就要失去他了……
他的骠骑将军,他的绝世名剑。
亭前的桅子花开的香飘满院,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雪白的海洋里却没有他英姿勃发的身影。
那年,初见,18岁的少年,英俊的容颜,便是刻在心上的符咒。
破格提升,他成为他的恃中。
他要他发誓一生相随,不离左右。
如愿,他低头看见他跪倒在他的脚边。伸手去挽,生平第一次欣慰于自己的身份。
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他伸手握住的将是一柄足以灿烂整个天地的绝世好剑。 他将为他杀出一个崭新的帝国。
岁月流转,他的剑在他手中磨砺的越发凌厉。
一剑光照九州寒。
跨越千里,纵横涵海、傲视三军。
捷报频传,人们传诵他的英勇,他总喜欢身先士卒,他总是一往无前,他无所畏惧,他快似闪电。
因为他,匈奴唱出这样的歌谣——“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他在深宫为他展颜,也在长夜因他噩梦。
——臣愿保我大汉永世昌隆。
不是为了什么大汉,也不是因为什么匈奴,只因为他看到他眼中闪出的火花。
绝世的剑怎能永远藏在剑鞘里。
出剑是无奈。
放手是愿随他愿。
一次次,他封他冠军侯。
他给他骠骑将军。
他成为他的大司马。
可是,他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终究留他不住。
这深宫御殿不是他的家。
杀人的剑只有在浴血中才能震出龙吟虎啸。
他从不知道有一双眼睛,藏在万里之外的未央宫中,在堆砌的尺牍里,在美人的怀抱里,深幽的无奈的注视他迎风的剑刃,杀敌无数,血染征袍。
那日,他凯旋,他为他举杯,进贡的葡萄美酒,闪烁在日光下,如同敌人的鲜血,涓滴落在他无色的唇角。
庆功宴上,人山人海,一眼望去,只见一个白袍银甲的他,仿佛天神。
他好不得意。
是他的杰作,终于展现出辉煌的光芒。
咽下美酒,却枯涩难下。
一刹那,他知道,他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恃中了,他的这把宝剑已经震耀了天下人的眼目,他成就了他天下共有的英姿。
他竟然要与他的天下去争他的绝世名剑了。
伧然泪下,别人只道他酒醉,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心伤。
“皇上……”
有人唤他。
“什么事?”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已站在满厅的桅子花前,醉人的花香,莫非他又醉了,身是梦中客?
恍惚起来,花海里,他白袍银甲,天神一样的容资。
“夜深露重,请皇上回宫歇息。”
“将军府可有回话?”
“没有。”
摆手,他是皇帝,他拥有整个天下的责任,他没有任性的权利。
微露苦笑,他所有的权利不过是杀人,却无力救起他的性命。
——“皇上,只要在七七四十九天内,这四十九盏长明烛不熄,便能保全大司马骠骑将军的性命。”
子不语怪力乱神。
为他,他愿破先贤之说。
长笑轩前,龙台碧。
唯愿与君共举杯。
千里沙场,十年心。
但盼挥毫山水悲。
当年共饮的亭台如今却被重重帷幕遮的密不透风。
四十九天……只要再过三天……
即使逆天又能如何?
他不就是天吗?
他不就是天子吗?
他只想握住这把属于他的,属于大汉的,属于天下的绝世名剑!
揭开帷幕。
漆黑中,星星点点的光,是他呼吸间就要熄灭的生命之火。
七七四十九盏。
小心翼翼的守护。
如同当年,那年轻英俊的恃中全心全意的守护他的陛下。
一如他的沉默,他沉默……
连呼出的气息都要威胁他的生命。
眼角眉梢具是温柔的呵护,这一刻,他忘记自己的身份,他不是令匈奴胆寒的大汉天子,这一刻,他只愿守住他就要消逝的年少的灵魂。
他还没有为他指过婚,他还没有为他授过爵位,他还没有与他同饮一盏酒……他还没有告诉他,就是死后他也要他做他的恃中,生生世世不离阶前……还有太多的事,他没有为他做过。
他的锋芒怎可以就此黯淡?
哪怕他永远回不到当年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只要他能活……只要他能活下来……
这谦卑的企求竟是他这个万乘之尊的君王唯一的愿望。
一颗水珠滴下来。
清澈通亮,映出烛心的悲伤。
“嗤……”
轻轻的,一盏烛灯,熄灭。
脚步声响起。
“皇上……骠骑将军……刚刚过世了。”
死一样的静默,象汹涌的海水没顶而来。
月光却象镰刀一般凶猛。
静侯的宦官等到的只是沉默。如同那个刚刚去世的,拥有皇帝无上宠信的男子一般的沉默。
春风一度,竟是料峭的寒意。
他死了。
他的剑归鞘了。
他微笑。
热泪冷成一行伤痕。
蜿蜒而下。
“去把阶前的那些桅子树砍掉。”
“是。”
不明就里,垂手答应。
做臣下的只知道皇帝的命令至高无上。
无人对饮,酒易醉。
独自赏花,花不香。
这一生,再没有人能与他共赏这片花海。
元狩六年(前117年),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在长安病逝,年仅24岁。武帝特命陪葬茂陵。
骠骑将军的墓冢建成巍峨的祁连山形状,墓前陈列“马踏匈奴”的石刻,以表彰他远征匈奴的丰功伟绩。
武帝亲谥予他景桓侯的封号。
出葬之日,命归降的匈奴将士身着黑衣黑甲,在长安至茂陵的道路两旁列成几十里军阵,为霍去病送葬。
登上宫墙。
远望送葬的人群。
他在深宫为他送行。
尘归尘,土归土。
他的宝剑总于敛去耀眼的光芒插归剑鞘。
这一生,不离不弃。
——爱卿怎么不读兵法?
——为将须随时运谋,何必定拘古法呢?
——爱卿,这是朕赐你的名酒佳酿,恭贺你大胜凯旋。
——皇上的赏赐臣不敢独专,愿与三军将士共享圣眷恩赐。
绵延的队伍渐渐出离视线,朦胧间,聚拢的水珠又要放肆而出。
“皇上,您该上朝了。”
握紧腰间的配剑,他转身,目光炯炯,威仪天成。
他,是大汉天子。
他,必将全心守护他为他浴血的这万里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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