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苏联------从山楂树到白桦林 作者:吴浩宇
我从小就爱听苏联的歌曲。最近买到一盘 “苏联名曲”的CD,在无人时静静欣赏。当听到一曲歌词雍容,曲调却带着浓郁的俄罗斯草原忧郁风味的《灯光》时,竟抑制不住地热泪盈眶,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音乐缓慢而深沉地推进,歌唱家饱含深情地吟唱:
“远方可爱的姑娘,寄来珍贵的信。小伙儿心里多高兴,变得更坚强。狠狠打击侵略者,战斗更勇敢,为了可爱的祖国,和亲爱的灯光。”
在这股不可思议的情绪的激流中,往日熟悉的苏联歌曲,一首首掠过我的脑海。热泪奔涌,我看见喀秋莎远去了,红莓花儿独自凋谢了,莫斯科的郊外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不见了光彩,雪原上的小路也已淹没在惨白中。这一切,只因为维系着它们的实体,早已灰飞烟灭。当那座庄严雄伟的大厦一夜间轰然倒塌时,它那美仑美奂的灯饰和柱头,自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随之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和强烈的现实感,变成了古色古香的相框中一帧帧褪色的黑白相片。现在,苏联时代的歌曲虽然仍被怀旧或唯美的人们所欣赏、吟唱,当年如火的激情却早已被卷入了时光的潜流。回顾二十世纪的那段红色岁月,那如痴如醉的狂热与九死未悔的情怀,曾在镰刀斧头旗下透支过自己的信仰与崇高的人们,想必不能不被勾起黍离之思。关于意识形态,见仁见智,我不想多说。但一个时期亿万人的崇高,忘我的、不计代价的崇高,用鲜血和生命拥护的崇高,尤其是在如此优美的歌曲缭绕下的崇高,竟然如同大梦一场,猛醒之后,连最虔诚的人都觉出了它的荒谬!这真是一场大悲哀。
苏联解体的时候,我正在上小学三年级。当时我们的思想极其单纯,又红又亮,雷锋、董存瑞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对于苏联,我们只知道它是“修正主义”,是社会主义的叛徒,深恶痛绝;解体前几天,我们还在新闻联播里看见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的面孔,解体当天,我们只是在给小学生看的报纸角落里看见一条极不起眼的消息,宣布苏联停止存在,代表苏联的一切国内外机构停止活动。我们的反应极为平淡,仿佛省委书记听见某家老百姓房塌了时说一句“知道了”。我们关心的是放学后去哪儿玩,因为那时是最后一节课。
小学生不关心时事,情有可原;但我听说,外国的反应且不论,当时苏联各加盟共和国的人们,对这件事也保持着“可怕的沉默”。也许在他们看来,苏联解体、苏共解散、戈尔巴乔夫下台,还不如明天的面包重要——他们中的很多人明天已经快要没有面包了。
这就是一个“赫赫扬扬,已近百载”的大帝国静悄悄的收场。以轰轰烈烈始,以冷冷清清终。当镰刀斧头旗在克里姆林宫降下而三色旗缓缓升起时,没有欢呼,没有诅咒,没有悲叹和哭泣。无论是低头者还是昂首者,都铁青着脸,保持着“可怕的沉默”。这一幕没有胜者的哑剧,说是悲剧,又带着那么浓厚的讽刺意味,说是喜剧,它撕破的不只是虚伪的面孔,还有那么多青春凝聚成的崇高…… 这个悖论,只有交给政治家去解释。
大梦苏联,是美梦,还是噩梦?世人自有评说。站在我的立场上,当一首首苏联旧歌款款流过脑海之际,我实在狠不下心说是噩梦。小时候,我们就会唱《喀秋莎》、《红莓花儿开》、《共青团员之歌》、《小路》,印象中广袤无边的俄罗斯草原,有时被银色的白雪覆盖成一个缺乏生命迹象的世界,只有苏维埃战士们的歌声在灰色的天宇下回荡;有时霜风肃杀,炮火纷飞,无数钢铁战士冒着枪林弹雨奋勇冲杀;有时百草丰茂,鲜花盛开,胜利的红旗伴着婉转的百灵在蓝空下拥抱人们的笑脸。后来看了一部叫做《歌声》的电视剧,苏联名曲《山楂树》更是深深地铭刻在脑海里。谁曾想到,不过数年以后,一切竟会完全倒转过来?
我的电脑里装着一款由美国西木(Westwood)公司开发的游戏《红色警戒2》。这款游戏的内容是虚拟一场苏联与美国的战争。从开发者的民族立场出发,苏联被完完全全地描绘成了一股邪恶势力。游戏的的开场动画中,苏军利用卑鄙的心灵控制技术瞬间侵入美国心脏地带,成千上万苏军空降部队手持冲锋枪向无辜的市民扫射,面目狰狞、破坏力巨大的苏俄基洛夫空艇在城市上空缓缓飞行,写着“欢迎来到得克萨斯”的路标牌被苏联坦克粗暴地碾得粉碎……游戏中,苏联无畏级战舰摧毁了自由女神像,红军维拉迪摩将军用核弹将芝加哥夷为平地,苏共最高领导人洛马诺夫总理像一头狂暴的熊,而玩家的任务,就是要率领英勇的美英盟军,艰难地绝地反攻,挫败苏联的阴谋,保卫伟大的自由世界。
也许游戏只不过是逢场作戏,但在富于想象力和幽默感的美国人这场居高临下的恣意嘲弄中,不仅俄国人只有苦笑(这款游戏曾推出过俄文版),连我们这些曾认苏联为老大哥的人们也采取了一边倒的态度。我的一位朋友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说:“我就是看苏联不惯!”
看不惯?是的,不仅国外的人们看苏联不惯,就连苏联本国人民也看它不惯。远在二战时,苏联就借口自身安全,建筑“东方战线”,吞并了拉脱维亚、爱沙尼亚、立陶宛等国,并严重侵犯了芬兰、波兰、罗马尼亚等国的领土和主权。战后,将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视为奴隶,挑起与中国的争端,在亚欧非广大地区与美国厮咬,践踏大批国家的主权于脚下。国内,从斯大林时代开始即一步步趋向于法西斯专政,高度集权,个人崇拜,一言堂,禁锢思想,剥削农民,恐怖统治……这些导致苏联灭亡的弊端早有大批评论者指出。大家公认,苏联灭亡的根本原因是失了人心。苏联以社会主义民主之名,行军事封建帝国之实,更加具有欺骗性;惟其如此,现实与表面的反差就越大,一旦被人认清嘴脸,便立刻被扔进唾弃的深渊。但当你再回首那些老歌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们都贯注着一种纯洁崇高的情感,你几乎无法将这种崇高的情感与欺骗联系起来。它似乎是发自人类启蒙时代的原始的童心,是不计功利的,是超越现实的,单纯的美好的信赖和憧憬。例如《列宁山》:
“亲爱的朋友,我们都爱列宁山,让我们迎接黎明的曙光;从高高山上我们了望四方,莫斯科的风光多么明朗。工厂的烟囱高高插入云霄,克里姆林宫上曙光照耀。全世界的希望,俄罗斯的心脏,我们的首都,啊,莫斯科。”
《小路》: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在这大雪纷纷飞舞的早晨,战斗还在残酷地进行;我要勇敢地为他包扎伤口,从那炮火中救他出来。”
《我们举杯》:
“为英雄的人民,为热情的俄罗斯,我们来干一杯;为强大的陆军,为英勇的海军,大家来干上一杯。为强大的陆军,为英勇的海军,大家来干上一杯。
“同志们举起杯,为我们的近卫军,他们是勇敢的人;为光荣的共产党,为胜利的红旗,我们来痛饮一杯。为光荣的共产党,为胜利的红旗,我们来痛饮一杯。”
哪怕是出自俄罗斯传统的对爱情的热烈歌颂,也离不开对祖国的热爱和信赖,以及那个时代植根于工农群众的朴素情感。如《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山楂树》: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列车飞快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两个青年等我,在山楂树两旁。哦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满树开放,哦我亲爱的山楂树为何要悲伤?
“白天在车间见面,我们多亲密;可是晚上相见,却默默无语;夏天晚上的星星进瞅着他们俩,却不明白告诉我他俩谁可爱。哦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满树开放,哦我亲爱的山楂树为何要悲伤?
“他俩谁更适合于我的心愿?我却没法分辨我终日不安;他俩勇敢和可爱呀全都一个样,亲爱的山楂树呀要请你帮忙。哦最勇敢最可爱呀到底是哪一个?亲爱的山楂树呀请你告诉我。”
在“祖国山河一片红”的日子里,这些歌曲就像单纯而热烈的山茶花,绽放出纯美的光辉。即使是情绪最低沉的《小路》,也是哀而不怨,整个社会洋溢着奋发向上的激情。以我的看法,苏联在建国初期以及卫国战争中取得的巨大成功,乃至能建成一个赫赫扬扬的大帝国,正是依靠着这一股作为强大驱动力的激情。经过第一、二次工业革命人类社会剧烈膨胀式的飞速发展,伴随着的各种罪恶、冲突,以及占社会大多数人口的群体的饱经压抑,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达到顶点。悲观失望、颓废堕落的情绪在许多地方泛起。许多人,尤其是社会经济学者们对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发生了疑问,纷纷提出质疑,并设计出各种各样的改革方案。其中,以马克思、恩格斯为代表的共产主义(其初级阶段为“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无疑最能唤起人们追求“乌托邦”式的完美世界的美好愿望了。这是一个把民主和科学完美地结合起来,最大限度地利用已有的物质资源和发挥人们的才能学识(主观能动性),使所有人不仅在物质上,也在精神领域中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的理想世界。能否实现姑且不论,这一世界对人们的诱惑力是巨大的。从古到今不断有思想者利用他们的著作表现他们对这样的世界的由衷追求。而今,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后来的列宁等人,以他们无懈可击的理论坚定地告诉人们,这样的世界一定能实现,而且从现在开始就可以着手准备——先建立“社会主义社会”以实现向共产主义的过渡。列宁更是在乱云飞渡的俄国成立了俄国共产党(布尔什维克),并准备真刀真枪地夺取政权,建立起苏维埃形式的无产阶级政权。这一刻,诚所谓翘首以望甘霖,多少劳苦大众含着热泪企盼胜利的来临啊!等到阿芙乐尔一声炮响,俄共得手了,期盼多年的胜利成了现实,而且革命的形势一步步地坚定不移地向前推进,伴着热情澎湃的鼓动和宣传,人民群众的激情不可避免地被点燃了,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整整燃烧了一个时代。不仅烧红了广袤的俄罗斯草原和西伯利亚平原,还烧红了欧罗巴的半壁江山,烧红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这股贯穿于所有苏联老歌中的激情,就是追求理想境界的激情。
平心而论,这股激情不仅完全可以理解,还是人类绝不可以缺乏的。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这追求理想境界的激情即是其中之一。这种激情发自人类的原始本真,是弥足珍贵的。那么为什么,以这种激情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国家,仍旧摆脱不了封建王朝的覆辙呢?
近来听到一首朴树演唱的《白桦林》,据说是由苏联歌曲改编的。果然,歌曲弥漫着浓浓的俄罗斯民歌风味,满蕴着俄罗斯大草原特有的深沉的悲伤: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那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失在白桦林。
“噩耗声传来在那个午后,心上人战死在远方沙场;她默默来到那片白桦林,望眼欲穿地每天等在那里。她说他只是迷失在远方,他一定会来,来这片白桦林。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失在白桦林。
“长长的路呀就要到尽头,那姑娘已经是白发苍苍。她时常听他在枕边呼唤:来吧亲爱的,来那片白桦林。再死的时候她喃喃地说:我来了等着我,在那片白桦林。”
听完之后,我忽然有所憬悟。歌中主人公的悲剧,其实就是卫国战争时期千千万万家庭的悲剧。二战时期,苏联死亡2700余万人,战死沙场的苏联军人在千万以上。在开战后短短几个月中,苏军即损失几百万人,德军锋锐所指,纷纷溃退,成师成军的苏军失去建制,在大股德军的包围中独自为战。战争失败的责任当然要由指挥官来负,而最大的责任正是在以斯大林为首的苏军最高统帅部。错误地估计敌情、错误地配置兵力,战前还大批清洗优秀的红军指挥员,是初期苏军失败的主要原因。战后,这笔账却被算在了付出了沉重代价的苏军战士头上。被德军俘虏过的人,都被送到边远地区的甄别营,事实上等于终身流放。他们的家属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偿和荣誉,反而也成了另类。战争造成的悲剧在战后又被人为地无限延续,被称为“血与火铸成的不公正”。其实,这岂止是不公正,这简直是对神圣的激情的侮辱!试问,在甄别营的囚犯听到广播中的《共青团员之歌》的时候,他们的家属听到《喀秋莎》的时候,他们的脸上除了皱纹和苦笑,他们的心里除了对激情变质的轻蔑和愤怒,还能有什么!激情可以消减,可以褪色,但却是不能被侮辱,不能被扭曲,不能被玷污的。一旦遭到侮辱、扭曲和玷污,它就会变成巨大的反噬力量,首先吞没侮辱它的人!
但是,激情毕竟只是激情,它不能取代社会生活中的其他方面而存在。它不能改变俄罗斯深厚的封建积淀,它也不能代替合理的体制和缜密的制度。美好的激情转化成美好的现实,是需要诸多因素作为媒介的。而每一个因素的完成,都需要艰巨的努力和巨大的牺牲。苏联的大梦结束了,无论是美梦,是噩梦,醒来时都已是清晨。已倾垮的东西可以既往不咎,但从山楂树到白桦林的这段历史,将永远留在人们的脑海中。神圣的激情是不灭的,可以减淡,可以褪色,但只要人类存在,它将万古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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