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实是时间的女儿

　　　　　　　　　　　　　　　　I

　　战事、远征、出兵、纷争，这些事物原本是会带给国家及国民巨大的负担，将经济力及社会之健全加以污染的。

　　但是，一旦这些事物持续了一百五十年，那就会组合到国家存在的构造之中，而变成不可欠缺的要素了。“战死”这个项目被摆在成年男子死因的第一位，庞大的军事力成为支撑经济活动的强力支柱。要让一百万人的军队进行一百天的作战行动，就需要三亿人份的食粮。医药品、衣服、武器，军队将巨大的胃袋全开，消化物资。为了军队采购卫生纸的供应权利，甚至发生过杀伤事件。也许这是令人觉得滑稽的事件，但能够只将之一笑置之的人可说是幸福的吧。

　　在各自的阵营中，又各有其情由所在。银河帝国身为统一支配全宇宙的唯一正统政体，必须得讨伐凶恶的叛乱军才行，有时皇帝本身的名誉欲更助长了这大义名份。而在自由行星同盟，则不断对邪恶的专制帝国挑起自由与正义之战，政府希望在选举中获得胜利，军部首脑与复苏的军需企业则关心补给物资的数量更甚于失去的人命。补充地说明一下，所谓的军需产业的经营者，就是那些绝对不会战死的人。

　　在伊谢尔伦要塞，莱茵哈特有了和意外的人物再会的机会。前些日子，以奇妙的形式成为知已的伍尔利·克斯拉上校。既然同为军人，被配属到同一战区应当也非不可思议，但莱茵哈特觉得此事并非偶然，而向他询问。询问的语句很平凡：“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在文明发生以来，大概被用过一光次以上的句子。

　　“下官此次是以军务省高等参事官代理之职位来到战场的。”

　　“说是高等参事官的话……”

　　“就是格林美尔斯豪简上将阁下。”

　　“嗯，就是如此吧。格林美尔斯豪简阁下无恙吧？”

　　莱茵哈特的质问完全只是形式上的，但克斯拉的回答却是认真的。据他所说，格林美尔斯豪简老者在莱茵哈特等人由帝都奥汀出发，步上征途之后，就得了夏日风寒，并发了支气管炎及肺炎而病卧。皇帝佛瑞德里希四世也派了探病使者前往格林美尔斯豪简府邸。自从病卧以来，身体急速衰弱，甚至有人说他会在年内死去。

　　“毕竟是年事已高了，再加上从军务的第一线被调开，不，引退下来的这件事也使得他沮丧吧。”

　　“是吗，身体欠安吗？”

　　莱茵哈特觉得有些内疚，因为他曾经为老者这形同退役之事而欢欣过。

　　没有必要再多谈此事，莱茵哈特转换了话题。

　　“此事就暂且不提了，克斯拉上校，在奥丁时以奇妙的形式受你关照了。”

　　莱茵哈特如此地说，或许是有些唐突。

　　“哪里，不足挂齿的。”

　　“多亏了你，才没使尊敬的留涅布尔克少将蒙羞啊，跟你道声谢了。”

　　很辛辣，而且那辛辣中又带着直截了当，甚至给与了被这么说的克斯拉一种清爽的印象，这并不寻常。克斯拉欲言又止，只用沉默回应。而在沉默更加重以前，若无其事地，将话题转到莱茵哈特的现况上。

　　“据我所悉，这次阁下好像将指挥一支分舰队了。”

　　“前次的出征中，我指挥了百艘单位的舰艇，这次指挥了千艘单位的舰艇，下次出征的时候，希望能增加到万艘啊。”

　　此时的莱茵哈特，不能说是绝无下意识的演技的，但是由他身体所放射的霸气使得他为之冲动，将绝不对吉尔菲艾斯以外的人表白的内心的一隅说了出来。

　　“以缪杰尔阁下的才干，近日内必能实现吧。”

　　“问题是才干是否能被肯定。”

　　莱茵哈特讽刺地指摘了。

　　“对了，你以高等事务官代理之身份来此，纯粹是为了公事吗？”

　　“在这国家中，公事与高官的私事，常常是很难加以区别的。这次大概是其中一个小例子吧。”

　　“的确，至今有过不少大例啊。不过话说回来，不知道你与哪些事的真实有关，我倒有兴趣了解一下。”

　　“有人说真实是时间的女儿，太早去挖掘的真实的话，就不会健康地生产，甚至会导致流产。结果有时甚至会伤及母体。”

　　“你真的是如此认为吗？”

　　莱茵哈特的兴趣，反倒是向着克斯拉本人的。这个人看来有足以深深玩味的妙趣。

　　“派遣下官前来的那些人们，是如此认为的吧。下官只是加以度测而已。不管如何，想来缪杰尔阁下仍是别涉入太深为宜啊。”

　　克斯拉的发言带有警告的意味，但莱茵哈特倒也感受到对方的态度带着善意。留涅布尔克、他的妻子，以及他妻子以前的未婚夫等等所交缠的爱恨情仇的群像中，有些莱茵哈特所无法理解的部份，原本就不是该过度涉入的对象。点了点头后，莱茵哈特跟克斯拉告别了。

　　九月二十六日起的八十天内，莱茵哈特都在伊谢尔伦要塞及周边宙域渡过。

　　在后世看来，宇宙历七九四年，帝国历四八五年这一年，在十二月的伊谢尔伦攻防战中，迎接了一次充满血腥味的闭幕铃声。而在翌年，宇宙历七九五年、帝国历四八六年则在二月的第三次迪亚马特会战中，再次响起了仍是充满血腥味的开幕铃。连续数年，都是如此不断重演，虽然各场战争都有其独特的容貌，但似都是穿着同样设计风格的服装，在等着自己的出场。

　　要断绝这种不毛的无限连续，需要相当戏剧性的变化，更需要能造成那种变化的巨大才能吧。

　　“除了我之外，又有谁呢！”

　　莱茵哈特如此自负，而值得令他如此自负的构想，早已描绘在其胸中。

　　“看来叛乱军是要以十一月或十二月为期，向伊谢尔伦要塞进行数年来的大攻势。”

　　听到这情报的时候，莱茵哈特不禁冷笑。那夸称为同盟军的叛乱军中，看来似乎也没有值得一顾的人才存在啊。就是这样，我才能自信地断言自己将来的战略构想将会成功。

　　“听到了吗？吉尔菲艾斯，好像叛乱军又要向伊谢尔伦求爱了，到底要被甩掉几次才会死心呢？”

　　“对敌军而言，也不是轻易可下的决心吧。”

　　“有所谓轻易可下的决心吗？恕我寡闻无知了。”

　　以恶质的语气说了之后，莱茵哈特马上后悔了。他觉得好像刺伤了吉尔菲艾斯，又加上一句请别在意。回覆过来的是含笑的反应。

　　“我不会在意的，要是一一地去在意莱茵哈特大人的讥讽的话，我早就得去上吊不可了吧？”

　　莱茵哈特只吐出了一声“哼”，似乎有些脸红。一自觉到自己在对红发友人撒娇时，他就会变成这种态度，经常会突然改变话题。

　　“伊谢尔伦要塞不好。”

　　因为有这要塞存在，使银河帝国及自称自由行星同盟军的叛乱势力，都缩小了军事上、政治上的选择空间。两方势力的领导者在战略方面的视野，似乎都只有伊谢尔伦回廊的宽度而已。

　　莱茵哈特的壮丽战略构想，是编成一个使伊谢尔伦的存在不再必要的军事运用系统。但是，现在，他的地位只不过被委任到极小的战术层次的处理而已。那到底有多小呢？被区区的留涅布尔克掌握主导权的上次那不愉快的例子，就足以体会了。

　　吉尔菲艾斯从友人的表情推察到了他的心理。

　　“您在意留涅布尔克少将吗？莱茵哈特大人。”

　　“有一些啊。”

　　“别去在意留涅布尔克少将了，莱茵哈特大人，如果他想阻扰莱茵哈特大人的话，我会设法处理的。莱茵哈特大人就请注视前方就够了。”

　　那是在吉尔菲艾斯的心底流通的决心，那淡淡的口气中，反倒是明明白白地让莱茵哈特知道那热诚的大河的存在。莱茵哈特道出了信赖之心。

　　“也对，吉尔菲艾斯，万事都交给你好了。交给你去办，从没有过结果不好的例子啊。”


　　　　　　　　　　　　II

　　另一方面，自由行星同盟军在这年年初，经历了在凡佛利特星系，那漫然而无秩序的消耗战后，似乎总算多少是学乖了点了。所动员的同盟军舰艇共三万六千九百艘，由总司令官罗波斯元帅指挥，以极为迅速的行军，以及致密的补给计划，制了帝国军的先机，在十月中旬，扼制了伊谢尔伦回廊的同盟侧出入口，封锁了帝国军战术上的展开。着实地被认为是个好的开始。

　　威利姆·荷兰少将，即将三十三岁，以斯才俊闻名的自由行星同盟军的提督。容姿及感觉上都相当严谨，让人相信他是个“可用之材”。实际上，若非如此，以三十二岁是难以成为少将的吧。关于此次的总攻击计划，提出最受注目的作战方案就是他了。

　　“总之，伊谢尔伦要塞的攻略法，过去一直被归结在不让对方使用雷神之锤，或是将它无力化这二点上。不过，下官在此提出一个新提案。”

　　二年前，在第五次伊谢尔伦要塞攻略中，同盟军总司令官西德尼·席特列上将，以并行追击及无人舰冲入作战的二段式战法，“剥去了伊谢尔伦一小部份的浓壮”。在被逼急了的帝国军不分敌我的炮击下，同盟军被迫从大获全胜往完全败北直落而下，但这被视为要塞攻略战术上已极致到了一个顶点，败军之将的席特列会在隔一段时间后被授与元帅之位阶，也是因为此事受到评价所致。对此，何兰多又再提出新的战术。

　　“以舰队主力为诱饵。当然，在可能被雷神之锤全灭的情况下，是非得回避不可的……”

　　向总司令罗波斯元帅说明，何兰多昂然地挺起了那军服的胸膛。

　　“以集中的火力，定能在伊谢尔伦的铁壁上挖出个洞来。”

　　何兰多不是作战参谋，而是统率三千艘左右的舰艇集团的前线指挥官。这样的他所提的提案，罗波斯最初并未重视，但因为总司令部的作战参谋的霍克中校也提出了非常相似的作战方案，在和参谋长德怀特·格林希尔上将协议之后，决定使用这方案。霍克是二十四岁就获得中校位阶的秀才型参谋，除了带有阴气的容姿之外，受到罗波斯很高的评价。而罗波斯总司令官和格林希尔参谋长的组合，在去年，对于确保同盟军对帝国整体上的优势大有贡献，去年年底罗波斯和格林希尔个别晋升到元帅、上将。罗波斯虽然个性有点草率了事，但其战术展开能力极为优异做为指挥官也相当熟练，而格林希尔是坚实而富知性判断力的，做事注重细节，第六次攻击方案就由这样一群人统筹了出来。

　　对伊谢尔伦要塞的总攻击，对同盟而言是一种国家性事业。动员大量的人力资源，从事计划的实行，但其结果，使总司令部的构成人员膨胀，有“参谋”头衔的人，自格林希尔上将以下，高达八十六名。当中有个作战参谋叫杨威利的二十七岁青年上校。

　　若说二十七岁身为上校，和何兰多或霍克比较起来，应当是相当优秀的，但这个青年既没有华丽的才气，也没有知性的锐利----看起来是没有。因为穿着军服，总算是保持了身为军人的外貌，若非如此，大概会像是个出不了名的学者，或是旧书店的第三代经营者吧。虽然身在前线，却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军国主义的紧张感所侵犯。

　　另外还有一位，名叫亚列克斯·卡介伦的人物。年龄三十三岁，阶级为准将。这也是稀有的例子。若是在战场上累积功勋的结果，那倒并不稀奇，但卡介伦的情况，却是专职于文书工作，而在三十出头的年纪获得“阁下”称号的。

　　这是有些讽刺性的幸运助使他的晋升的。在此之前，同盟军在前线部队的补给与事务处理的最高权威，一直被认定是辛克列亚·雪列布雷杰中将，但他在被称为“凡佛利特星域会战”的漫长战斗的旋涡中去向不明了。毫无疑问地，大概是成了帝国军的俘虏了，但只要没有进行俘虏交换仪式的话，是无法确认此事的。但不管如何，都得填补雪列布雷杰空下的席位，更重要的，为了防范雪列布雷杰成了俘虏，而向帝国军说了军事机密的事态，必须有着能确立出与雪列布雷杰不同的补给与事务处理之独立系统的才能。就这样，亚列克斯·卡介伦准将，以后方参谋之身份，实际上统括了同盟军的物资供给事务。

　　卡介伦和杨有着军官学校的学长学弟的交情。当然这在格林希尔与杨之间，也说得上有这关系。

　　这两位，在同盟军旗舰的沙龙内啜饮着红茶，谈天之时，被卡介伦问及何兰多方案之可否时，杨回答了。

　　“这件事啊，我想是不差。”

　　“所谓的消极的评价吗……”

　　卡价伦是在繁务之中忙里偷闲，而杨则只是多少处理司令部一些事务而已，而背地里还狼狈地被称为“非全勤参谋”。不知为何严谨正直的格林希尔上将，对这青年颇有评价，所以他才没被赶出去----这样的评价，还相当可信地被流传着。

　　“说来最好的途径，就是别去攻击伊谢尔伦吧。”

　　“那倒也是，那就不必平白地死人了。”

　　卡介伦一笑，杨露出略有异议的表情，但似乎碍于确实的形容方式，而将战略上的本质论提了出来。

　　“我是说我们是在和银河帝国交战，而不是在和伊谢尔伦战斗。当伊谢尔伦要塞被建设起来时，我们的祖父们就产生了错觉了啊。”

　　为了取得对帝国军的胜利，必须攻陷伊谢尔伦要塞才行。若是让同盟军抱持这种错觉是其目的的话，帝国军可说是成功了。数年一度，同盟军会整备巨大的战力向伊谢尔伦进行总攻击，在耗尽了大量的人命与物资之后退却。此事重复了五次，每次都提供了帝国军嘲笑的食粮。二年前，杨本身担任席特列上将的幕僚而参加的第五次攻击，也在帝国军压倒性的胜利下收场，伊谢尔伦至今仍然健在。

　　“总之不论如何，想以蛮力攻陷伊谢尔伦，原本就不可能的。”

　　虽然不是朗朗的声量，但否定了作战的意义般的话，杨很平淡地断言了。卡介伦也似乎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学弟的意见，随同顶在下唇的红茶茶杯一起点了头，但他的视界中，映着在远处拿着咖啡杯和参谋们交谈的德怀特·格林希尔上将的身影，隔着咖啡的热气，他向学弟说着。

　　“对了，格林希尔上将阁下的千金，在今年六月，似乎以第二名的成绩从军官学校毕业了。”

　　“真是个才女。”

　　在军官学校中只是个庸才的杨的反应，并不特别。

　　“而且还是个美女。”

　　被平淡地投以这重大的情报，但杨似乎没什么太大的感受。

　　“没兴趣吗？”

　　“也不是没有，但反正是和我无缘的女人啊。”

　　“况且又是长官的女儿，也就更多了一层疏远感了是吧？这倒也像你的为人。”

　　卡介伦先站起身来，杨了仿效了。姑且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他本身并不觉得自己那么闲着没事做。对他自己而言只是些小把戏的战术展开上的技巧，倒很受军部首脑们的评价，这经由经验与哲学两方面，都已熟知此事了。

　　“对了，尤里安如何了？”

　　“很好啊，身高也长高了些。”

　　那是依据通称为“托尔巴斯法”的法令，而由杨家领养的十二岁少年的名字。此法令的实施，卡介伦多少有关系，和尤里安的亡父也有些面识，所以才硬给单身的杨安排了这扶养亲属。这也因为对这少年而言，杨是“艾尔·法西尔光荣的英雄”所致……。

　　既然伊谢尔伦之攻略是作战的目的，当然就会动员到大量的陆战要员了。在当中会包括“蔷薇骑士”连队，倒也不是为奇。

　　华尔特·冯·先寇布在今年八月十五日晋升上校，正式叙任为“蔷薇骑士”连队第十三代连队长。在“凡佛利特星域会战”中，雪列布雷杰司令官落入敌人手中这事被追究责任，而一直只是中校，代理连队长的身份，但此次终于正式晋升了。

　　“一定是要我们这次拼死也要树立功绩的啊。”

　　晋升为少校的卡斯帕·林兹，以超乎讥讽的论调，试着去解析军首脑部的意图。

　　“搞不好是叫我们全部去送死呢。”

　　如此回应的，是布鲁姆哈尔特，他晋升为上尉。二十二岁就担任上尉，可说是不逊色于军官学校出生者的晋升速度了。

　　面对这两位心腹，先寇布再次提出的是，和留涅布尔克少将原上校之间，要完全做个了断之事。“蔷薇骑士”新的出发，是要将旧指挥官加以葬送，才算是完成了心理上的条件吧。

　　“但是，在这广阔的战场上，要如何找出留涅布尔克呢？这首先就是一件难题了。”

　　林兹少校说出了如同常识家似的台词。在这种状况下，若没有人说出常识性的意见，只怕会有全员都失去控制的状况发生。林兹深知此事，而先寇布会认可年轻的他担任辅佐之职，原因也正在此。

　　“只要以实力让他们知道我们蔷薇骑士在此就行了。一有机会，就让帝国军知道我们的存在----以野蛮的血字……”

　　先寇布的笑，像豹子一样优雅而危险在狠狠地作响。

　　“如此的话，留涅布尔克一定会为了反击我们而站在阵头。虽然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但这就是逆流亡者的悲哀。不这么做，他就保不住自己的名誉与地位，所以他一定会如此。”

　　“如果这么做，他还是不出来呢？”

　　“那就告诉帝国军说，留涅布尔克是伪装成逆流亡者的同盟军的密探。因为他们对留涅布尔克的人格也没什么特别的评价啊。”

　　“上校倒还真是策士啊，留涅布尔克的确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吧。”

　　“这种程度只是初步的策谋。而且呢，像我这么正直的人，在刚学时就已经费尽心力了，是不可能再有进步的了。”

　　鬼扯了一下，先寇布将好战的视线，刺向登陆舰的壁面。他也有着私人的理由。必须为他的部下以及爱人的死负责的人----留涅布尔克，打倒了这大胆而有能的旧指挥官的先寇布本身，才能完成心理上的再出发。


　　　　　　　　　　　　III

　　宇宙历七九四年，帝国历四八五年。从这一年的十月到十一月，为了确保伊谢尔伦回廊的同盟侧入口周边的控制权，结果小战斗连续地进行。

　　战斗是以五十艘至三千艘左右的单位，将切断成数千块的宙域，一一进行争夺的形态来进行。单单以前哨战来说，双方倾注的努力，在质与量方面都不算小。因为他们必须多少将后续的战况导向有利的一面才行。

　　莱茵哈特指挥自己的舰队参加了二十次以上的战斗，就像是出去游猎一样地，乐在其中。虽然是“仅仅三千艘”，但他在部队的行动上有相当自由的裁量权，在离开要塞本体的回廊内特定宇宙点布阵之后，连日不断地向回廊外出击。

　　帝国军总司令官米克贝尔加元帅，默认了看起来算是自作主张的莱茵哈特的出击。许可了其它的提督的事，也就不能只对莱茵哈特不许可，而事实，莱茵哈特也仍还只是这种程度的存在而已。对“金发小子”的敌意与警戒心膨胀，旧体制的桎梏以看不见的洗炼要将他束缚起来，这种压力明显地增大，是在翌年之后才开始的。十八岁的少将这种存在，的确是个异例，但对旧体制的人们而言，还不至于让他们为之抱持深刻的危机感。从民众身上吸取养份的花朵们，在花园中争艳，高墙阻隔了北风，让它们以为这份荣华是永远不变的。莱茵哈特已开始在这墙壁上造成龟裂了，但因为是在外侧下手，住在内侧的人们还没能注意到。

　　身为交战对手的同盟军，发觉到无名的危险人物的手腕，不，被迫发觉到是在进入十一月之后了。在某场战斗之后，幕僚们垂下肩来私下交谈。

　　“若在那边被布下火线的话，右侧背遭受直击，全军就将瓦解了。可真险啊。”

　　“以那在什么新无忧宫的沙龙里，沉迷在酒色之间的贵族放荡子弟而言，算是做得不错了啊。”

　　他们在透视能力，或是预知能力上的欠缺，对他们而言该是幸福的吧。他们若是知道莱茵哈特的实力、真实的价值的话，应该就没办法这么悠然地批评了。

　　十一月六日，同盟军的拉杰姆·华兹少将率领二千五百艘的分舰队，与近乎同数的敌人交战，败阵而死。在常识外的中央突破战术下，舰队中心遭到直击，失去指挥官的残兵被彻底地扫灭。生还的舰艇不满三百。此时，给予同盟军司令部冲击的，是马尔寇姆·怀特伯恩上校的战死，因为他年方二十七岁，在军官学校被视为十年才有一人的天才。

　　同月十四日，卡波特少将的高速机动集团，成了极其巧妙的侧背攻击的牺牲者，遭到溃灭。

　　像这种事，在短期间内一再重演，同盟军也就不得不意识到了。

　　“帝国军里，似乎有个相当有些小聪明的指挥官，近日来敌人的优势，该不会都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吧？”

　　说是小聪明，是对莱茵哈特过小评价了。不过总之他的存在被体认了，这是的确的事实。参谋长德怀特·格林希尔上将，会留意此事并指示对策，以他的地位及权限而言是当然的，不过他现在有着最重要的，对伊谢尔伦要塞本体之攻击计划的检讨、裁决、改良、实施的职责所在，所以他就想将对付“有着小聪明的敌人”之事交付给某个人去做。格林希尔上将叫来了“白吃饭的杨”，也就是杨威利上校，交给他必要的资料，要求他提出对策。六年前，杨让大量的非战斗人员从艾尔·法西尔星系逃出，而被奉为英雄一事，格林希尔上将还有所记忆。不，其它高级幕僚也有所记忆，不过都有将之忽视的倾向。

　　整整一天之后，杨威利上校向格林希尔上将提出一个作战方案。再过二个小时后，格林希尔上将将杨上校叫到参谋长室，告诉他作战方案被采用了。似乎早已预料到此事了，杨“是”的一声点了点头，不过：

　　“我有个请求。”

　　“你说说看。”

　　“这个作战方案，能否当做是格林希尔上将阁下所提案的？”

　　“可是这就等于是无视于你在作战立案上所费的心力了，这可不合军队的作法。”

　　“不，一旦被知道这是我的作战方案，各部队就不会认真地行动吧。若说是参谋长阁下的指示，他们就会照着行动的。”

　　要行个礼的当头，又停下了手，杨威利略略装模作样地又补上了一句。

　　“呃，还有，虽然有点僭越，不过请千万别吝于派出兵力，使大鱼逃脱了，那就是万幸之至了……请妥为关照。”

　　就这样，在十一月十九日的战斗中，莱茵哈特差点陷入了同盟军的重围。

　　这一天，在七点四十五分，袭击同盟军的布阵的一角。以火力制敌机先，再渐渐后退，对延伸出来的敌人再加以痛击，由突出的敌人之左右侧逆进，在背面展开阵形，由后方以炮火将之歼灭。实行要比计划书困难上一千倍，但莱茵哈特如同钢琴师弹奏琴键般地诱引着敌方的舰队运动，展开战斗。在这当中，看到我军一艘战舰面对复数的敌舰，巧妙果敢地交战，将两艘敌舰都加以葬送之后，他发出了感叹。

　　“那艘舰的舰长是谁？”

　　好像是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上校----吉尔菲艾斯调查后回答了，莱茵哈特在冰蓝色的眼眸中，舞动起愉快的光彩。

　　“看来像是冲突猛进，其实是捉好了时机，对准了要点。等事情稳下来之后再和他见面谈谈吧。他大概几岁了？”

　　“在军官名单上登记是二十七岁。”

　　“哦，好年轻啊。”

　　若以莱茵哈特本身的年龄来看，这份惊讶，或许是有点滑稽了，但那正要在吉尔菲艾斯的表情中现实化的当头，战况一转而变了。在莱茵哈特军对敌军艺术般地完成了背面展开的瞬间，由上、下、后的三方向，新的敌人杀到了。

　　莱茵哈特的战术运用，被敌军----正确地说是杨威利上校----预测到了。那该说是心理分析的结果，首先确认了莱茵哈特（当然是不会知道这名字的）展开了各种战术模式，再设下那是基于一种傲慢的玩乐之后，查出了他至今尚未使用的战术有侧面逆进与背面展开，再将莱茵哈特的出击地点做成分布图解析出行动模式。最后再标出合计达一万艘的兵力配置图，而后杨将作战的实施，委交给格林希尔上将。在这一天的战斗中，莱茵哈特在苦战中得以突破包围网的一角，但损害达八百艘以上。比起至今的损害总数仅仅三十艘而言，该说是给了他不小的教训了。

　　结果，莱茵哈特得以脱离险境，是由于同盟军吝于派出兵力，而未完成完全的包围网所致。“只要挫挫那有点小聪明的敌将之威风也就够了。别拘泥于小事，而忘了伊谢尔伦攻略的大目的。”这是同盟军首脑部的见解，那是完全正确的----以当时而言。

　　不管如何，莱茵哈特再怎么尽其可能去驱使巧致的战术善战，战场仍是在后退，由同盟军看来是在前进，但由大局来看，帝国军基本的态势总是在把敌军引入要塞前方，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莱茵哈特也以显露身为战术家的技巧来满足自己，而后应米克贝尔加元帅的召唤命令，暂时撤回到伊谢尔伦要塞。完成补给与整备后，十一月二十七日再次出到要塞，在巡航中，等候着同盟军的大攻势。
  

　　　　　　　　　　　　IV

　　十二月一日，自由行星同盟军，终于全军在伊谢尔伦要塞的前方布阵。

　　那是在“雷神之锤”射程外六·四光秒的距离。

　　“战舰数三万艘以上”伊谢尔伦的战术电脑推算了。那比起二年前的第五次攻击而言是较少数----当时是有五万多的光点，遍布了伊谢尔伦要塞中央司令室的主萤幕。但是三万多也已是相当数量的大军了，那种压迫感并不寻常。

　　从要塞出击的帝国军有二万艘，他们不断地进行主炮齐射，打开了火力应酬的序幕。数万的光线穿过了宇宙，爆炸光在银幕上脉动。放出的能量乱流摇动着舰艇，苛烈的战斗，在要塞主炮的射程外展开。

　　在这期间，“雷神之锤”逐渐充填了庞大的能量。一旦它发出了无声的咆哮，巧致的战术及舰队运用，全都会化为微小单位的尘埃，被分解为构成宇宙的最小元素。

　　“Ｄ线上的华尔兹。”

　　这是同盟军经由血的教训所学习到的，舰队运动之精粹。正确地测定伊谢尔伦要塞主炮“雷神之锤”的射程界限，在那界线上快速地出入来引诱敌人突出。只要时间上有一瞬的差错，就会在“雷神之锤”一闪之下，全舰队被击碎。完美地控制此运动的软体方面，是要相当高等的，关于这方面，同盟军的力量是优于帝国军的。

　　另一方面，对帝国军而言，如此可没个了断。将舰队突出到“Ｄ线上”，以火力不断应酬，想将对方引进射程内。而在此时可不希望连自己也遭到要塞主炮的轰击，因此必须随时准备向左右上下散开才行。虚虚实实地应对进退持续了二小时，看来是陷入胶着状态了。

　　但是正确地看穿了同盟军之意图的人，在帝国军只有一个人存在。莱茵哈特·冯·缪杰尔这方弱冠的十八岁年轻人，以那根据黄金比律而塑成的白晰修长的手指折出响声后，对担任副官兼参谋这有些特例的职责的红发好友，说明出同盟军的意图。而在最后，做了如此的评价。

　　“着眼点还不错。不过，敌军有唯一的一个误算啊。”

　　“是什么？”

　　“就是我在伊谢尔伦要塞这件事。”

　　昂然地放言，莱茵哈特在白皙的脸颊上，刻上如同地平线上出现彩虹般的清爽笑容。莱茵哈特的美伴随着多彩的光芒，此时的美貌比象牙雕刻更富自然性。

　　“我的舰队，不过只有二千二百艘。这在战术上实在很少，但在战略上的意义是极端大的。”

　　吉尔菲艾斯注视着既是长官也是朋友的金发年轻人。领悟了他的意思，莱茵哈特再次笑了。

　　“我可不是说错了啊，吉尔菲艾斯。以战术层次来说，不过是二千二百艘，但是这二千二百艘会救了伊谢尔伦。”

　　莱茵哈特的豪语从未有毫无根据的情况。吉尔菲艾斯相信这次不会是最初的例外，依照莱茵哈特的指示，而和米克贝尔加元帅的联络。那是为了请求出击许可。

　　在这期间，同盟军在“雷神之锤”射程界限的线上，继续跳着那支在完美控制下的舞蹈，与帝国军以火力应酬。在这方面，罗波斯元帅及格林希尔上将的战术管制能力是绝不低的。

　　此时，从“雷神之锤”的死角，飞来了大量飞弹群。就在要塞的管制员们发出警告的叫声之后，着弹的光芒使伊谢尔伦的表皮发亮了。

　　伊谢尔伦要塞也齐射了迎击光子弹幕来加以欢迎。白色的爆炸光，化为恶魔的项链闪亮着，灼亮了两军将兵的视界。固体的飞弹与气体化的飞弹，布满了要塞的邻近空间，非生产性地消耗的能量余波，化为旋风在要塞表面奔驰，吹走了炮台与枪座。

　　以伊谢尔伦要塞的巨体来看，连一片细胞也称不上的大群的飞弹艇，正面穿过炮战的间隙，对要塞的各处进行集中攻击。同盟军的幕僚们豪语为“以主力部队做诱饵”的作战之要点正是在此在要塞表面的数处地点，集中数以千计的飞弹，进行连续爆破。为了在巨体上挖出一个蚁穴而进行的彻底的火力集中，看来似乎奏效了。

　　逼近要塞的同盟军的舰列中，突然被挖出一个自然的洞穴。该说是，连续的爆炸光将舰艇连同飞弹一起炸飞，在虚空中造出了虚无的球体。

　　那是莱茵哈特的侧面攻击。将防御力较弱的飞弹艇群，踢散在连续爆炸的火球与光球里，而后就此延伸火线，由下方狙击同盟军主力。

　　要回避这攻击，同盟军必须向二点钟方向回头才行，但那边是在“雷神之锤”的射程内。

　　同盟军落入莱茵哈特的圈套。正如他对吉尔菲艾斯所明言的，仅仅二千二百艘的兵力，在此时主导了整个战局。而且那是反过来利用了同盟军的战法，证明了莱茵哈特在战术能力上的异常洗炼。

　　此时，同盟军无法运用其数量上的优势。若扩展阵型，会被“雷神之锤”一扫而尽，只有采取前后极度细长的纺锤阵型，以其尖端向莱茵哈特突进之外，别无他法。对同盟军而言的这条唯一的生路，当然莱茵哈特并不打算让他们得逞。

　　莱茵哈特与同盟军之间的攻防，在长剑的尖端互相冲突般的激烈状态下进行。本来以大约十五比一的兵力比，是理当无法进行什么象样的战斗的，但只要不是被包围，对莱茵哈特而言，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就像站在窄桥上的骑士一一砍倒来自正面的敌人一样，以集中炮火及柔软的进退阻止了敌人。

　　二十二时十分。至今一直让莱茵哈特一人独占功勋的帝国军诸舰队，从伊谢尔伦要塞冲出。至此，且不论求取武勋的欲望之动机，在战术上，想来这是很适当的。同盟军的舰列已向前后细长延伸，冲刺截断其侧面，是容易而且有效的。

　　“就像用厚刃的刀切开奶油一样，把他们截断后各个击破！”

　　米克贝尔加元帅的命令，也不拘泥于细节，只趁着全军的气势来运用整个战局。这也不能说是错的。不过，那是帝国军的理论，以同盟军而言，是不能就此轻易地任由利刃切开的。格林希尔参谋长，接受了杨威利上校的进言，下了投入全部预备兵力的决断。帝国军出击而来，也就等于表示他们无法使用“雷神之锤”了。只要这个状况判断成立了，就不能再对友军的败势束手旁观了。

　　莱茵哈特在内心所担忧的状态，就如此实现了。

　　如果同盟军有充分的预备兵力，在此时刻投入战斗的话，将在“雷神之锤”的射程内产生大规模的混战状态，伊谢尔伦所自豪的要塞主炮将成为无用之物了。如此一来，将产生与第五次伊谢尔伦攻防战的途中经过发酵似的相似状态，想骤然收拾战局是困难的了。莱茵哈特预测了此事，并且都测中了。

　　第六次伊谢尔伦攻防战这牲，大概就是帝国军与同盟军，在中途努力于将目前战术上的状况导往有利的一面，结果失去了本来的构想，而使用兵思想发生混乱的这一点吧。若是米克贝尔加有着“冷酷的贤明”或“贤明的冷酷”的话，不管莱茵哈特·冯·缪杰尔再如何地奋战，都见死不救，而让自始至终都只凭仗“雷神之锤”的破坏力来击溃同盟军才是。若在一年后，无疑地必然会如此做，但是，在此时，莱茵哈特·冯·缪杰尔这个要素，对米克贝尔加元帅的首为帝国军首脑部而言，仍然是可以加以忽视的存在。

　　结果而言，造成了混战的原因的莱茵哈特，颇感怃然。

　　“我说，吉尔菲艾斯。”

　　“什么？莱茵哈特大人。”

　　发问的红发青年，立刻察知了对方的意思。

　　“是当时那件事吗？上个月，落入叛乱军圈套的那时候……”

　　莱茵哈特大大的点了头，把落在白皙前额的金发，似乎很不耐烦地以手指拔上去。

　　“那也许是我太自傲了。心态上不像个战士，而像是个猎人。忘了对手也是有武器、有战意、有用兵技术的。不过，叛乱军当中，似乎也有个很能干的家伙啊，我的动向完全被看透了。”

　　“不过，我不认为那样的人有很多。”

　　“是啊，也许只有一个人，但是不管是一个人或是几个人，挫败在叛乱军的指挥官手中的话，又如何能将宇宙掌握于手中呢？”

　　在遥远的将来，这也许会被当成充满霸气与烈气的帝王之发言，而受到赞赏，但在帝国历四八五年十二月的这时刻，这不过是十八岁的年轻人，近乎夸大妄想的空虚的叹息吧。知道这并非空中楼阁的，只有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而已。

　　“莱茵哈特大人，您并不是挫折了，而是得了经验了。莱茵哈特大人所欠缺的就只是经验了，您这又多增加一个经验，不是好吗？”

　　“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的，发自内心。”

　　“也对，就这么想吧，再去后悔已经过去的事，可不像我的作风啊。”

　　“嗯，实在不适合莱茵哈特大人。”

　　两人视线相交地笑着，如此地，莱茵哈特完成了小小的心理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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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战状态看不出有流向收尾的倾向，不断消耗着时间、物质、人命，将万花筒般无秩序的多彩感，散布在整个战域。在大大小小的悲剧、喜剧、惨剧的大量生产当中，由同盟军“蔷薇骑士”主演的战斗剧，实在相当华丽，而逸乎常轨。

　　本来，“蔷薇骑士”的出场，在舰队战中应当并不多，在第六次伊谢尔伦攻略中，这个激进的流亡者集团，像是在和常识宣告决裂似地，不断以专用的强袭登陆舰出击，将西历末期的“宇宙海贼之世纪”重现了。因为他们每占据了一艘舰艇，就使用其通信装置，呼叫着昔日队长。

　　“滚出来吧，留涅布尔克，为你准备好了地狱直达车的特别座了。还是你早就逃走了呢？”

　　对“蔷薇骑士”连队这样的作法，也有人安抚他们说“这战争并不是各位的私战啊”，不过连队长华尔特·冯·先寇布上校，很简洁地否定了这种建议。

　　“这是私战啊。否则的话，就实在叫人干不下去了。”

　　连队长的毒舌，连队长辅佐官的卡斯帕·林兹少校又加以补充。

　　“我们可没有堕落到在公务中杀人的地步呢！”

　　在两位干部危险的发言之后，布鲁姆哈尔特上尉故意大声拉动手提加农炮的枪机，使得良知派的友军就此闭嘴散去了。

　　就这样，“蔷薇骑士”的战场各处散播以鲜血写给留涅布尔克个人的邀请函，当帝国军得知此事，留涅布尔克就置身于说来不怎么舒服的立场了。十二月五日，他被米克贝尔加元帅召唤，来到了伊谢尔伦要塞的会议室。等着他的，当然是米克贝尔加元帅，不过还有另一位同席者。威压四周的巨大存在感，正是装甲掷弹兵总监奥夫雷沙一级上将。不请留涅布尔克就座，米克贝尔加就说明了事态。

　　“我说啊，留涅布尔克少将，倘若不是你，我可是不会去管区区一个少将的私事。”

　　虽然并非有意的冷酷，那尖锐的口气，仍在留涅布尔克的神经回路灌进了冷水。回路发出爆裂的蓝白色火花。

　　“那么您是要下官怎么做？”

　　“你该明白的吧？这是你本身的不名誉，该用你自己的力量去洗清吧。”

　　“原来如此……”

　　低声吟道的留涅布尔克，已明白自己被帝国军遗弃了。自嘲的水波浸湿了脑细胞。他丢下故国投身敌国，现在轮到自己被丢弃了，想来也不是怎么不合理的结局。他也不再多说一句，留涅布尔克敬礼之后退出了。朝着关上的门，米克贝尔加自言自语。

　　“他自己还不知道，妻子已经成了杀死兄长的犯人了。死了对他自己也比较好吧，就算活着，也只有与名誉荣耀等无缘的人生等着他而已。”

　　听到米克贝尔加元帅别有一番道理的述怀，奥夫雷沙一级上将大声笑了。巨大肺活量中的一部分，听来像在嘲笑元帅的言论。而那并非是元帅的胡乱猜疑，这一点由停止笑声后的奥夫雷沙所说的一句话证明了。巨汉的装甲掷弹兵总监像是故做姿态地说了。

　　“不过这样说来，元帅阁下倒也真辛苦了啊。”

　　“滚出来吧！滚出来吧！留涅布尔克，滚出来就送你直接上西天，地狱的魔女们都在等候着，染成血红的帅哥！”

　　甚至都编出这说不上高雅的即兴歌了。久候着旧连队长的“蔷薇骑士”连队，好不容易达成期望，是在十二月五日十四时的时候。他们的登陆舰在连前线所在地都不明确的混战区域中移动着。此时，帝国军的登陆舰以冲角急速接近，像在嘲笑其回避行动似地撞了上来。

　　两艘登陆舰冲撞，咬在一起了。这在一百五十年来两军的战斗中，也是极为少见的。但那又意味着什么呢？至少对华尔特·冯·先寇布而言，是如同暗夜中的灯火的。

　　“留涅布尔克来了！”

　　紧张使连队全员带电了。

　　与侵入的帝国军之间展开激烈的肉搏战，大约是在三百五十秒之后。站在前头的男子，挥着战斧，以可怕的纯熟技巧，左右砍倒了“蔷薇骑士”队员，向先寇布投以冷笑。

　　“我回应你的渴望而来了，不成材的先寇布，虽然你还不够格当接待人，不过我是个很宽大的人啊。”

　　布鲁姆哈尔特上尉投以好战的眼光踏向前一步，但连队长水平伸出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前进。

　　“住手，布鲁姆哈尔特，二年后还有得说，但现在你还胜不过他的。”

　　“是啊，闪一边去吧，屁股上还拖着蛋壳的菜鸟。”

　　布鲁姆哈尔特正想抗议之时，先寇布已经前进，与留涅布尔克之间战斧相交了。

　　往地上一蹬的同时，战斧也在同时一闪。两把凶器虽然接触了，但那不是冲撞而是擦过，伴随着像要削去神经的摩擦声，涌起了火花之泉。“蔷薇骑士”的两位连队长，跳越而过、反转，应酬着实实在在的杀人的斩击。极其激烈的战斗，却意外地短暂。那大概是因为每一击都使两者耗费巨大的能量所造成的结果吧。当猛烈的斩击落空之时，留涅布尔克露出小小的破绽。

　　“玩完了吗？留涅布尔克！”

　　声音和斩击，何者比较强烈，实在无法在瞬间判断，火热、沉重、充满破坏力与杀意的冲击，在留涅布尔克的右半身爆裂。留涅布尔克后倾、踉跄、但却未移动、反倒是先寇布因为自己斩击的余势，而大大地失去平衡，不是不往前踩几步缓冲。

　　留涅布尔克的右手，从肩口飞出。奔腾的血液，在虚空挂起鲜红色的窗帘之后，化为色调灰暗的地毯，扩散在地板上。几乎有如半永恒的数秒之间，虽然受了致命伤，但留涅布尔克还是伫立原地，但稍稍扭动一下身体，就像被落雷击中的大树般地倒下了。

　　先寇布调整好姿势与呼吸，向败者低声说道。

　　“你有话要说吗？”

　　在身心急速向死亡倾斜的当中，败者反倒是傲然地回视着胜者。

　　“也好，我就说一句。可不是你的技俩进步了啊，先寇布，你这小毛头啊。是我的力量衰退了，否则，我是不会输的。”

　　“……也许是吧。”

　　率直地，先寇布承认了前前代连队长的豪语。从留涅布尔克的眼眸中，光彩急速消失了，与之成正比的流血量也减少了。

　　“伊莉莎白，我就死了吧。我就解放你了，以后就随你高兴去做吧……”

　　那并未化为声音，只以嘴唇微动的形式被发现而已，任何人也无从知晓，就消失在虚空中。

　　先寇布默然地低头看着，躺在泥泞血泊中的留涅布尔克的遗体，林兹与布鲁姆哈尔特走近第十三代连队长的左右，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已先开口说了：

　　“敬礼吧。至少昔日也曾经是我们的指挥官啊，原是勇敢而有能的……”

　　姑且不谈及缺点，先寇布率先敬了礼。他在两肩感受到如同疲劳的沉重。在这种时候，她一定会表示无言的理解与同感吧，真想再见到那个女人。在凡佛利特 4=2上他所失去的，并不是不小的。

　　留涅布尔克的死，要被帝国军首脑部公认，还得再历经整整二十四小时。为了进行补给与士兵的休息，暂时返回要塞的莱茵哈特，被寻找他的克斯拉以广播呼叫。说是从奥丁来了一份报告。

　　“报告吗？”

　　“说不上，很遗憾，是讣报。”

　　莱茵哈特想到了一事，略略动了动美形的眉毛。

　　“格林美尔斯豪简上将阁下去世了吗？”

　　“不是。”

　　回答简洁，但那刺激莱茵哈特的想象力朝向不好的方向，金发的年轻人脸色变了。他想到了身在帝都的姐姐？精明地察觉此事，克斯拉摆一摆手。

　　“不，缪杰尔少将，令姐格里华德伯爵夫人还健在。去世的是内务省警察总局次长赫典贝克伯爵。”

　　“……？”

　　“伯爵被其妹妹杀害。而伯爵的妹妹，正是留涅布尔克少将的夫人伊莉莎白。”

　　沉着而富理性的克斯拉的声音，在莱茵哈特的整个听觉中回响着。他冰蓝色的眼眸带着惊讶与好奇，注视着对方。瞬间，忘了在要塞外侧展开的流血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