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伯爵家候补继承人
I
成为军务省高等参事官既宫廷顾问官的格林美尔斯豪简上将,为了叩谢恩典,去到了皇帝的居城“新无忧宫”。那是在六月十一日。
在为谒见而设置的候传室,原本盘算会等上大约二十分钟,但老提督等了近二个钟头左右,而其中大部份的时间都在睡觉。被侍从叫醒,从候传室缓缓步向谒见室的背影,一阵低声失笑的微波朝着他摇弋。“瞌睡子爵”或“日光浴提督”之类的评价,也不是现在才传开的,据说连皇帝也都不加过问的。在候传室列队的人们看到格林美尔斯豪简老者打瞌睡的样子,有人为之苦笑,也有人拿他来做为轻薄的打赌对象,早已没有廷臣会去认真叱责他的无礼了。不过,这一天,在格林美尔斯豪简老者之后入座
的财务省次官露出了不悦的表情,那是在他发现套着天鹅绒的椅套的椅上有一大片口水的时候。
在谒见室中,合计起来共一百三十四岁的两个男子,形式上的礼仪及漫无边际的话持续了约五百钟,使得侍从们得发挥忍住打呵欠的耐心。但在无意义谈话停止之后,皇帝转换了话题。
“对了,关于在你手下做事的莱茵哈特·冯·缪杰尔那个人,你觉得他如何?……”
“哦,呃……是格里华德伯爵夫人之弟吧。啊,一看见他,也就足以想象身为姐姐的伯爵夫人的美貌了。”
老提督笑了,但那和好色的表现相去甚远,是种干涸的笑声,所以皇帝似乎也未被挑起想斥责他的意欲。
“年轻真是美好啊,陛下,一看到那个年轻人,就叫人打内心里这么想。似乎这世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似的。”
皇帝以银匙搅着咖啡,不怎么专注地望着那白色纹路卷成旋涡样子。
“是啊,格林美尔斯豪简,人类所做得到的事大概没有他没有做不到的吧。除了特殊的学问技艺以外……”
老子爵一点头赞同,皇帝就拿起汤匙,似乎是细心地以手指将汤匙柄旋转着。
“事情是这样的,格林美尔斯豪简,以位阶而言他只是个帝国骑士。因为他还只有十八岁,现在保持这样也好,但在他成年之前,朕想赐给他一个显赫名门的贵族家名。”
“陛下是想加添他的声名地位?”
“这个嘛,或许被加添声名地位的不是他,而是那家名吧。那也不先行考虑了,朕的想法,你觉得如何?”
“很好啊。”
“很好吗?果然是如此,朕也是这么认为。”
皇帝发出像是弄痛了喉咙似的笑声,向老贵族发出要他退下的手势。
宫廷里对传闻、流言来说,是理想的繁殖地。皇帝的打算,滑走在人们的舌耳之间而至落入莱茵哈特的知觉之中,时间短得连变更日历的必要也没有。
“皇帝似乎向宫内省指示了,当我二十岁时,要让我继承某个伯爵家。”
因为未获得子息或女儿出嫁而断绝血脉的贵族世家,因皇帝的指示而使其家系复活的例子有过许多,并非什么罕见稀奇的事。莱茵哈特特地拿出爵位号名录来向吉尔菲艾斯说明。
“好像有几个候补的。呃,我记得是布连塔诺家、艾先巴哈家、罗严克拉姆家……还有好多个呢。”
要说罕见的话,是吉尔菲艾斯觉得莱茵哈特似乎坦然地为皇帝此番好意而高兴。以平常来说,对皇帝的恩宠,总是以曲线性的感受表现来回报的。
“要丢弃缪杰尔这个姓吗?”
“这个询问并没有多大涵意,但一瞬间,吉尔菲艾斯面对闪动着冰蓝色的雷光。
“所谓的缪杰尔啊,吉尔菲艾斯,是个把自己的女儿卖给权贵的不知廉耻的男人的家名,这种家名,丢到下水道去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莱茵哈特感性的炽烈,使得吉尔菲艾斯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自己还无法完全把握住这个人的气质。这件事,吉尔菲艾斯不得不自省。
去年,莱茵哈特的父亲暴毙的时候,金发的年轻人像是将泪腺石化了似的与泪水绝了缘。对他而言,似乎想把忌恨的不名誉的家名,和遗传学上的父亲一起收入棺柩,葬入地下似的。
而在此时,在宫中这个连莱茵哈特都已耳闻的传闻,当然没有理由会回避门阀贵族的听觉。莱茵哈特将继承某个名流的家门,这个消息,使他们之间的一部分大为愤怒。
“罗严克拉姆伯爵家,不是鲁道夫大帝以来的门阀贵族吗?把这赐给一步登天的小继承人,怎么像话!素有名誉的帝国贵族的家门,几时沦为寒门之人的升官游戏的廉价奖品了!”
臭骂莱茵哈特、大啖时势之后,剩余的能量也向此事的决定者----皇帝佛瑞德里希四世溅起飞沫了。
“原本陛下在大公的时期,就未接受过帝王教育,也只有游荡方面才出名啊。不过以帝室和贵族长年来的友谊,竟然没能顾及我们,真是太不讲情面了。”
除了愤怒以外,也有不知是嘲弄或灰心的见解存在。
“细想起来,毕竟是那个格林美尔斯豪简在担任侍从啊,如果本身意志不够强韧的话,当然就会近朱者赤了。”
这种意见者是平民提出的话,立刻就会被宪兵队或社会秩序维护局所拘留,课以不敬之大罪,被处以死刑或流放吧。但是在门阀贵族之间,只要不是在正式的场合说出,不予过问是一般常例。这不只是表现在言论方面,门阀贵族有其特权而已,也是皇帝、甚至高登巴姆王朝是门阀贵族们精神上之所有物的一种奇怪而隐约微妙的心理的作用的表现吧。
而像是在缝补这些隐约微妙的空气似的,开始传出奇怪的流言,那是与贺尔曼·冯·留涅布尔克的身世有关的。说是留涅布尔克是母亲的姓氏,其亲生之父是高登巴姆帝室中的人,他的逆流亡,是得知自己出生秘密的留涅布尔克抱持了继承帝位的野心所致。当做故事听是很有趣,但至少并没有任何证物被提示在人们眼前。
只不过,这类的传闻一向是双刃的剑。假设留涅布尔克的生身之父真的是高登巴姆帝室的一门,而曲折的宫廷阴谋的迷宫中,或许反倒会成为危及其生命的要素。
不管如何,留涅布尔克本人也不去否定那流言,似乎是冷然地无视着。
各种传闻及流言,都被现今的皇帝佛瑞德里希没有直系儿子的这个危险的事实所增幅了。因为在专制帝国里,没有宪法,也没有议会,而是由君主的意志决定一切的。
没有皇太子,这件事本身,在防止权力构造的二重性方面,有时是有着积极意义的。过去,在人类的地球时代,废除皇太子制度,采用以皇帝遗言来决定后继者的制度的王朝也是有的。但是,对现实上的,而且是现在的高登巴姆王朝,却孕育出分裂与内斗的危险,成为巨大的不安要因。
有关于留涅布尔克的这奇怪的传闻,也侵入到莱茵哈特的耳中。他并不相信此事,因为在闲来无事的贵族之间,许多人都具有无责任的传奇作家的天份。
不过,如果放出这传闻的是留涅布尔克本人的话,那么这是多么惹人厌的家伙啊----莱茵哈特这么地想。不由自己本身的实力与才干去获得地位,而竟然以帝室之一门这样的血统做为武器。当然,即使莱茵哈特是这么想,也没证据说放出传闻的主谋就是留涅布尔克。或许莱茵哈特只是在对自己本身的想象发怒而已。
莱茵哈特本身,是想要成为伯爵家的后继者,但是那只是意味着在通往至高之座的阶梯途中,设置一个舞台而已。在每一次他自己累积经验、提高能力的同时,必须培养足够的周边势力才行,为此,若是伯爵家的家名可以利用的话,那就利用吧。再加上能和缪杰尔这个姓氏别离的话那理由就已经很足够了。
II
“我说,吉尔菲艾斯,实在是闷得叫人发慌。着根在腐败的土里,树木也会腐朽。怎么不赶快发起一场大战斗呢?如此一来,可以不必待在这种飘着腐臭气味的地方,而阶级也能再晋升。”
莱茵哈特的发言,大概是被超保守派的门阀贵族与绝对和平主义者双方所忌讳的吧。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让吉尔菲艾斯以外的人听到的话,一定会嘲笑他的不逊。但是反过来说,以客观来看,这已不只是仅限于被嘲笑的梦想而已了。
这一天,结束了在宇宙舰队总司令部形式上的出勤的莱茵哈特,独自走在回寄宿处的路上。因为吉尔菲艾斯出席只有校官级军官的战术研究会,应当会比较迟的。从后方开来的地上车,在他旁边缓下了速度,坐在驾驶座的贵妇人,向他挥手问候。莱茵哈特慌忙地回礼。
那是姐姐安妮罗杰的友人玛格妲蕾娜·冯·维斯特帕列男爵夫人。现龄二十五岁,比安妮罗杰年长二岁,她并不是嫁给男爵丈夫,而是本身就是男爵家的家主。是足以称为才色兼备这个旧式形容词的女性,精神上的骨骼也相当雄健,如果她是男性的话,必定将成为贵族社会中的俊秀。
安妮罗杰在贵族社会中是孤立的。以其出身是虚有贵族之名的贫穷的帝国骑士来看,会招致盲信血统及家门的贵族们所忌避也是当然的。即使是对安妮罗杰没有积极恶意的,也不愿故意去接近她而使得自己被孤立吧。但是唯有玛格妲蕾娜·冯·维斯特帕列毅然地、或者说是平然地,与安妮罗杰之间建立了友情,而不介意门阀贵族们的反感。有个贵族指着她,非难地说“身为女人的,别那么蛮不讲理”,而被反击“身为男人的,除了讲女人坏话就没别的才能了吗?”,此事一传开,使得那贵族一时间没脸出现在社交界里。
以种种意味上来说,是极少数让莱茵哈特抬不起头的女性之一。
透过地上车的窗子,不像贵族作风似的开放的挥手问候之后,维斯特帕列男爵夫人就此通过莱茵哈特的身边,消失在街角了。这让莱茵哈特着实地安心了下来,因为他以为会被邀约到几乎引不起他兴趣的音乐会去呢。地上车驶过二条街之后的维斯特帕列男爵夫人,这次是因一位打招呼的步行者而将车子靠了过去。
“咦?这不是玛林道夫伯爵家的希尔德小姐吗。”
“好久不见了,维斯特帕列男爵夫人。”
“你还在上学吧。”
玛林道夫家过世的夫人,在结婚前,曾在维斯特帕列男爵夫人的学校担任古典音乐的讲师。女儿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现年十七岁,伶俐得连维斯特帕列男爵夫人也咋舌,不过她似乎在政治或军事这些散文性的东西比对艺术更有兴趣。
“希尔德,如果你是男的,有一天一定能轻而易举地当上国务尚书的。或者是进到军队去担任军务尚书吧。”
希尔德笑了,在有如美貌少年的容姿中,闪动着少女应有的香味。
“维斯特帕列男爵夫人的话,一定很适合大元帅的军服吧。我就当您的参谋长。”
“那倒也不差呢。怎样,要不要搭车?我可以送你到图书馆或学校去哦。”
“那就麻烦您了。”
“希尔德,你还交不到男朋友啊?”
“能帮我介绍一个吗?”
“……也对,倒也不是没人选啊,不过太低能的人,大概你是看不上眼的呢。”
要填埋这数步的距离,人们有时似乎是需要数年的岁月的。此时,仅隔着两条街的伫立在路旁的年轻男女双方,要彼此面识,还必须隔上大约一千日的时间才行。维斯特帕列男爵夫人在此之后也忙于自己多彩多姿的恋情及身为艺术保护者的活动,也没有闲情去干涉他人的感情了。
而对莱茵哈特而言,现在的余暇也只是一瞬的事,年内再次的征战可说已是既定的事了。而在那之前,发生了件小小的事件。
对高级军官而言,宴会也是必须出席的重要职务之一。毕竟在这巨大而充满旧弊的帝国,并没有议会这种玩意儿,所以在宴会席上进行公事的决定或提案是经常可见的事例。很明显地,不公正的政治权力的寡占状态是存在的。在六月十六日,由格林美尔斯豪简子爵举办的,晋升上将的私人祝贺会中,也看得见这种倾向,在广大会场的各处,或几间个别室中,商谈及讨论正掺杂着酒精在进行着。莱茵哈特虽然也出席了,但大概他目前还与这类事件无缘。
就如吉尔菲艾斯所担心的,莱茵哈特并没有其它友人存在,所以即使出席了这种宴会,也不会有谈笑的对象。因此莱茵哈特在大厅的一隅,收起了十八岁年轻人应有的健谈,专心于征服那豪华而多彩的料理。
“真想带一些回去给吉尔菲艾斯。”
莱茵哈特正想着这贫乏性的事。他在容姿、才能、野心三方面,在这时代,都是无人可比地华丽,因此人们大多只注目于此,但他所经历的朴实的少年时期,在极狭小的世界长大成人的事实,也绝不应当是可以忽视的吧。
最初,他在视界的一隅,看见了“令人厌恶之至”的留涅布尔克少将的身影,但他无视地仍只去关心美酒与肉品、水果,等他再次去注意时已不见其人影了。莱茵哈特是无从得知的,留涅布尔克正被一位客人招唤,已到个别室去了。
“是伯爵您啊……”
此时,留涅布尔克向对方展现一反常态的惶恐态势。
那男人看来约四十岁前后。除了眉毛有点粗之外,得上是容貌端整,还令人觉得那不像单纯的贵族的锐利的实务能力,满溢在那如同军刀的细长身子上。
那是留涅布尔克的大舅子,艾利希·冯·赫典贝尔伯爵,是留涅布尔克之妻伊莉莎白的兄长。对昔日曾是“蔷薇骑士”第十一代连队长的这位逆流亡者而言,可能是全帝国中唯一令他畏惧的对象吧。在两人面对时的表情中,有着紧张的阴影。
本来,赫典贝尔伯爵对这名从同盟逆流亡而来的这男子是有着善意的,所以才答应留涅布尔克强硬的求婚,将妹妹嫁给了他。而其中一个因素,是社交界对伊莉莎白忘不了战死的未婚夫之事有所评判,对她退化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心的兄长,才积极地推动这婚事,这样的传闻也是有的。
“留涅布尔克少将,有关你的家庭,我听说了一些非同小可的事。”
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这是伯爵开口的第一句话。
“我妻子,伊莉莎白跟您说了什么吗?”
“她没说什么。”
大舅子的口气很冷淡。
“妹妹她太过退缩自闭了,她要是能多将自己的想法或周围发生的事说出来,那就太好了。”
赫典贝克伯爵在官僚中是身任内务省警察总局次长之要职,是广为周知的下任警视总监的最佳候补。而再接着将成为内务尚书而名列阁僚,这也是大为众人所传闻的。何况他目前仍是三十八岁的少壮之年,一旦成为内务尚书,将会长期独占这座位吧。
“不过就算她不说出口,我也知道妹妹咫有什么委曲。况且你对妹妹的态度,也不会是完美无缺的。”
“……”
“还有不知出处的奇怪传闻在流传,希望你诸事都要自重才好。”
伯爵两眼中漾着金属般的光泽。
“少将,我不愿认为你是只为了赫典贝克伯爵家在政治上的影响力之目的而向舍妹求婚,因为这关系到我自身的鉴别为人的能力啊。”
伯爵将无形的锥子插进留涅布尔克的心脏。
“但是,我是不能用妹妹的幸福来换取我的面子的。若是夫妇的关系已经无法修复的话,我只有采取我认为最好的途径了。”
此时留涅布尔克才丢下了一直穿戴着的沉默的甲胄。
“我想要请问您一件事,伯爵。”
“什么事?”
“是关于伊莉莎白原本的未婚夫之事。”
留涅布尔克的表情声音中,都散发着危险的火花,但大舅子并不为所动。
“向我妹妹求婚进,你不是已向我说过的吗?说你对我妹妹的过去完全没有兴趣,难道你食言了。或许在什么同盟的那个叛徒集团中,是容许食言的吧……”
“这讥讽未免太令人惶恐了,但是伯爵,在意过去的人不是我,而是伊莉莎白。”
“……。”
“妻子部是在我背后看着以前的未婚夫的影子,然后拿来和我比较。妻子虽然否认了,但我心里明白。”
赫典贝克伯爵的嘴,小小的咧开成叹息的形状。
“原来如此,妻子在意过去,丈夫在意现在,留涅布尔克家的夫妇,似乎各自有其烦恼,但,那么到底有谁在意着未来呢?”
“至少我是在意的。”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像是疲劳而非在揶揄地,赫典贝克伯爵说着,在沉默之中,轻轻抬起一只手。显然那是表示会话的终了,以及要求留涅布尔克退场,虽明白此意,伯爵的妹婿却没有离开此地的意思。当他再想开口时,伯爵制了机先。
“少将,请别再让我失望了。”
留涅布尔克脸上泛青,他粗略地行了礼就掉头离去了。
III
没有谈笑与会话的宴会,莱茵哈特也无法长待下去。消化了一些形式上、礼仪上的会话之后,就只剩寻找退场的时机了。
过了二十一点之后,明显地高官们开始从会场上消失了。莱茵哈特也想回去,正走向由沙龙通往物品寄放处的走廊。不,他是打算如此,但格林美尔斯豪简府邸是多次增筑改建的古老建筑物,看来是走错了一道门,到了日光浴室这边来了。看来也是多少有些醉了。在挂着大帧静物画的墙壁前,置着浅粉红色的沙发,莱茵哈特发觉到有位身穿丝绢礼服的贵妇人似乎很痛苦地坐在那儿。
“您怎么了?夫人……”
虽然觉得对这容貌有所记忆,但还不敢确信。原来莱茵哈特就不热心地去记忆女性的容貌。此处若有旁人在的话,他一定就不会和这妇人说话了,但现在妇人身边只有他一个人。莱茵哈特对于与女性应对的事,所会的还不及在宇宙中指挥大军的能力的万分之一。但是因为他在外表上,华丽与优美的事例几乎到达了极限,所以除了他本人与吉尔菲艾斯之外,很难有人察觉此一事实。
让妇人躺在沙发上,正想去叫侍从来的时候,想象不到的局面咬住了他。
“缪杰尔少将对他人的配偶有兴趣吗?”
混着毒气与冷气的声音,从他背后而来。莱茵哈特回过头去投出那冰蓝色的视线,看见了贺尔曼·冯·留涅布尔克那苍白得离奇的脸,不由得令他想要咋舌。忍着自己成了廉价恋爱悲剧的出场人物般的不快,他站了起来。
“你误解了什么了,缪杰尔阁下是看到我身体不适,让我在这边稍躺一下的。你讲话别太失礼……”
妻子的话,丈夫并没在听。对着莱茵哈特的视线并未移开。
“缪杰尔少将,我要听尊驾辩明。”
“辩明?”
莱茵哈特那仿如古典派画家以特选的画笔描出的,形状极美的眉毛,勾成了锐角。白晰的脸颊,露出沸腾的血色地涨红了,两眼充满了雷火般的闪光。这是受到不当非难时,莱茵哈特的激烈反应。
“我为何得向尊驾辩明?事情正如尊夫人所说的,我也并不想要致谢,但尊驾的说法令人不禁感到不悦。”
“是令人不悦吧,因为在这种场合,遇上了最不想见到的人啊。”
“下流的东西,亡想也该适可而止。你这家伙如果还要再曲解我的善意,把我贬低到你的水准的话,我只有以实力来要求你的礼节了。”
莱茵哈特话中已经不再用尊驾这种第二人称了。妻子抓住了丈夫的手,但做丈夫的以近乎矿物般的冷漠把她的手甩开。
“以实力来质问?一对一的吗?”
“当然!”
下面接受莱茵哈特的愤怒的留涅布尔克脸上,恶魔般的脸谱在摇动着。
“看来我的能力轻重是受到考验了。这个像纤细的象牙雕刻般的小鬼,竟然要和我进行决斗。”
留涅布尔克那闭上的嘴又更加露骨地扭曲成嘲弄的形状。
“我可先提醒一下,缪杰尔少将,一直在帮着尊驾的那位红发的忠臣可不在这里哦。尊驾若以为自己一个人就打赢我,那就是不知已又不知彼了。”
“到外面去……”
莱茵哈特声音低沉,但那是意味着内心的怒气与战意即将爆发。
“好吧,就到外面去。在宾客满座的厅内被打倒的话,对自尊心过剩的小鬼而言大概是难以忍受的吧。”
留涅布尔克还是不停地嘲弄。若是莱茵哈特那敏锐的知性中,再加入一定的年龄才会有的观察力的话,或许就能看出留涅布尔克嘲弄的对象并非莱茵哈特个人,而是留涅布尔克本人在内周围的一切。但是,即使能看出这一点,莱茵哈特也并不会默然接受别人对他的嘲弄及侮辱。这个瞬间,莱茵哈特负面的情感全集中在留涅布尔克个人身上,什么高登巴姆王朝,早已飞到不同的次元去了。
从沙龙的南侧经由石板走道通向内院的通路上,三十出头及十多岁的两位少将,远离了宴会的吵杂。在初夏的夜风吹袭下,开始脱去外套。但在两人还没做好空手决斗的准备之前,夜晚的空气流动了,数个人影围住了他们。一个影子走近了过来,插进了莱茵哈特与留涅布尔克之间。
“两位大人,就请到此为止吧。在这种地方比起腕力来的话,宴会的主办人会为难的。”
对这语气有些感到胆怯的留涅布尔克,将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
“尊驾是宪兵吗?请问官阶姓名。”
“不是的,我是伍尔利·克斯拉上校。是奉格林美尔斯豪简上将阁下之命,负责会场警备的。”
对这名字有反应的是莱茵哈特。
“哦,克斯拉就是尊驾啊?”
去年,虽然只是极短的期间,莱茵哈特和吉尔菲艾斯一起到宪兵队,协助进行在幼年学校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的秘密搜查。当时听说了克斯拉解救因不敬罪而被捕的老妇人一事,认为其手腕与为人皆为不凡。
另一位当事人留涅布尔克则无言地伫立着。
“这真是玷污了尊耳了,缪杰尔阁下。”
克斯拉以那不像军人而像是少壮的法律家的风貌回应,并吩咐士兵们将两人的外套捡起来,将之各自归还给其所有者。
“不管如何,肩负我军之将来的少壮气锐的两位阁下,是不可能会像一般士官、士兵一样,有脱了外套打架的行为的。大概是喝醉了,觉得有些暑气吧。”
虽然是轻描淡写地,但他这一句话,同时解救了两位少将及宅邸主人三者的名誉。如果两人当真互殴起来,而此事实被公开的话,是不可能不受到责罚的。两名暴发户的丑态,必定会让门阀贵族拍手叫好吧。
“两位阁下都醉了,将他们分别送返住处吧。”
克斯拉对部下下令的声音,使莱茵哈特与留涅布尔克都划过一道锐利的闪光。莱茵哈特正想开启那端丽的嘴唇反驳时,年长的留涅布尔克制了机先。发出低沉但明了的笑声后,整理好了外套的衣襟。
“上校,给你添麻烦了,的确似乎酒喝多了。我带我妻子回去,能帮我调部车到玄关吗?”
只说了这句话,他就调转脚步走向主馆去了。对莱茵哈特完全无视,而金发的年轻人也没再多争吵了,将被封住的怒气与斗气化为一团气吐了出去之后,也自行整理好服装,缓步走去,以免追赶上了留涅布尔克。
“真该要感谢酒啊。因为有它代罪,人们的过错才得以被遗忘……”
克斯拉对夜空投以讽刺的视线。
“不过,事情不会就这么了结吧。”
在心中自付了几句之后,将部下解散,像是随在莱茵哈特之后走去。一瞬间,金发年轻人回过头来望了克斯拉一下,并没有开口,那大概是经过抑制的结果吧。
克斯拉微笑地行了一礼后,莱茵哈特就回过头再度前行。
“看来克斯拉上校已善加处理了,不用担心了,赫典贝克伯爵。”
身为留涅布尔克大舅子的内务尚书警察总局次长,向老者低头致歉。
这里是格林美尔斯豪简府邸的会客室,以酒红色为主调地配色,给人厚重印象的房间里,虽然是初夏,暖炉仍燃着小火,那是表示馆邸的主人近年来手脚末端的血液循环不良。因为此地原本就是干凉的气候,夜晚也不会出汗。老者将冰冷的双手手指伸出火焰,互相摩擦着。那双手给人犹如枯枝般的印象,让人觉得放进火中也不会有什么违和感。
“对了,伯爵的妹婿有着皇族血统什么的,最近常听到这种传闻啊。伯爵你自己对此事有何看法呢?”
“那实在太不像话了。”
一刀两断地断言之后又似乎觉得说得太果断了些,伯爵又再加以说明。
“倘若说……不过终究只是假设的,即使留涅布尔克是皇族的后嗣,只要此事没被正式承认,那就不具有任何意义。历史也是如此,只要不被当权者所公认,就只不过是假设或谬论了。况且这一次,未免太荒唐不实了。对于传闻的发源,甚至可处以不敬之罪。”
“依我想啊……”
“呃?”
“历代诸帝,在‘那方面’都算不上是圣人君子啊。除了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睛眼帝之外,只有极少数的,没有引起私生子骚动的顾虑啊。”
一边苦笑着,伯爵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是过份过问了,不过令妹不知有何想法呢?”
“伊莉莎白吗?妹妹她在想着什么,事实上我也不太清楚。连她是否爱着留涅布尔克,都不能确定……”
伯爵的回答略欠明确。格林美尔斯豪简老者用那比对方更不明确的表情点头后,在咖啡中放入四匙砂糖。
“那么,伯爵认为留涅布尔克是危险的人物吧?”
“有野心与才能的男人,大概就是危险的存在吧。”
伯爵以一般论带过,眼神略为转变地看了老子爵一眼。他发觉似乎从刚才以来,他一直被卷入格林美尔斯豪简老者所主导的话题中,而说了些无用且不必要的话。
“我是个自认且公认的无能者……”
老人悠然地啜着过甜的咖啡。
“但也正因为如此,反倒得以听到种种的秘密啊。因为既无野心也无才能,口风又紧,人们就不由地放松警觉而泄了秘。”
老人笑了,但那笑声在赫典贝克伯爵看来,像是属于那不吉的领域中的。在社会上,较年少的他被视为是非常专利而不可掉以轻心的人物,但在这房间里,似乎这是被逆转过来了。不过,那也限于短短数秒间,格林美尔斯豪简家的老家主又回复成那老好人般的表情,接受了赫典贝克伯爵的告辞。
客人离去后,老者以缓慢的动作,对着TV电话。
“克斯拉上校,辛苦你了,不过你能再帮我办一件事吗?”
一阵咳嗽之后,老人如此地告诉了对方。
IV
看到归宅后的莱茵哈特,醉得脸颊泛红,吉尔菲艾斯当然担心了。虽然他立刻看出那股醉意不是酒精而是怒气,但总之还是先端给他一杯冰水,听听事情经过。喝下冰水使胃和神经冷却了一下之后,莱茵哈特说明了今晚这件事。
“……就这样,要不是那个叫克斯拉的多管闲事的话,我就把留涅布尔克那多嘴的舌头扯下来。那家伙将我说成是什么、什么纤细的象牙雕刻啊!”
吉尔菲艾斯觉得,虽然不认为是纤细,但象牙雕刻这个形容,以某种意味而言是正当恰当的。具有天份的手工艺家倾注生命力而雕刻成的那种无以伦比的均整与精巧之美,在莱茵哈特身上的确是存在的。至少留涅布尔克没把金发的年轻人称为陶偶。
当然,吉尔菲艾斯也知道,莱茵哈特并不会因容貌被赞赏而欣喜,所以他就改变了话题。对于留涅布尔克与他的妻子,吉尔菲艾斯进行了调查。他本身公务也繁忙,时间也不很充足,所以目前所查到的,只有事实的表层部份而已。
根据吉尔菲艾斯的调查,留涅布尔克少将之妻,伊莉莎白的未未婚夫,是佛肯伯爵家的四男卡尔·马契斯。
身为四男,就不可能继承伯爵本家,双亲似乎是打算把独生子推给某个适当的子爵家或男爵家。但他本人并不像父母一样具有危机意识,在只有贵族子弟就读的大学中花了七年才好不容易毕业之后,依靠父亲的助力而成为军官。他是专职办公室事务的,但在某个宴会中结识了赫典贝克家的伊莉莎白,立刻使得这位千金着迷了。在排除双方亲族的反对与异议而订立了婚约,但突然卡尔·马契斯被卷入肉搏战,而被闻名的“蔷薇骑士”连队杀害那大约是三年半以前的事。
“那么,杀死那男人的对手,就是留涅布尔克吗?”
“这种传闻确实是有的,莱茵哈特大人您认为如何呢?”
“这事情不是太巧了吗?喜欢因果循环论的人可多得是啊,这是不太可能相信的。”
对留涅布尔克的反感,并未发展成全面的否定,该认同的仍是认同。
当两个巨大的政治势力对立时,在一方受到冷遇者,或许是自认为遭到冷遇者,为了寻求新天地而流亡,该说是理所当然的。这一点,莱茵哈特对留涅布尔克从自由行星同盟流亡而来一事,并不觉得有什么奇异。对自己的才能有自信,而感觉到自己受到不当待遇之时,若是该处有脱出的管道存在,总是会想破门而出的吧。
莱茵哈特回顾自己本身。他之所以能以十八岁这异常的年少而登上银河帝国军少将这显职,除了他卓绝的才能与勇气之外,姐姐安妮罗杰的存在也是不可否定的。在帝国军的人事背景中有着皇帝的专权,而安妮罗杰对皇帝有其影响力。但安妮罗杰会有此影响力的原因是,她在年仅十五岁时,就被强制献身于老迈的当权者。莱茵哈特在十岁时被夺走了最敬爱的姐姐,为了抵抗这个不当,他选择了他的方式,而未选择流亡之途。但那若是发生在五年后的话,或许他就会带着姐姐流亡到同盟。
留涅布尔克的现实,或许是莱茵哈特无数的未来之一。莱茵哈特如此想着,被不快感所困。
六月十四日,银河帝国的国务尚书立典拉德侯爵,伺候在皇帝佛身德里希四世身旁,做了几个报告,几个建言,接受了几个指示。皇帝一向信赖国务尚书,至少对立典拉德候爵的决定或处理方式,很少提出异议。立典拉德候爵也不违背皇帝的信赖与期待,一向不出差错地执行国事,两位当权者之间,虽然看不见有坚牢的敬爱之类的桥梁,但在极端散文性的意味上,这对主君与臣下,或许是不凡的一对组合。
关于公务的事告一段落后,皇帝提出要让宠妃之弟登上爵位之事。
“有几个候补,但结果决定让他继承罗严克拉姆伯爵家。那是武门的名流,朕认为正适合他。”
皇帝早已下决定了,那等于是法律被明文化一样。行了一个礼后,国务尚书接受了皇帝的旨意。
“但是,要立刻的话是不行的。他还只有十八岁,尚未成年,时机要成熟还得等上个两年吧。”
“正是,有各种的异论啊。特别是若能顾虑到让各公爵、候爵诸家门接受此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基本上,立典拉德侯并不打算反对皇帝的旨意。又不是新封伯爵家,而是将已断绝的旧家再兴的话,就不会有贵族数量过度增加的麻烦。但是,该人不是门阀贵族的子弟,而是宠妃之弟这一点才是问题。虽然至今也有过几个前例,但每次都在大贵族之间发生心理上的磨擦,这一点也有前例,新旧两派势力以宫廷为舞台演出严重的争斗之恶例,这也不只是一次两次了。虽说外面还有强大的“叛乱军”存在……。
但是,外征与内乱的并立,在高登巴姆一百五十年来的历史中,已可说是常识性的两组轮回了。这“罗严克拉姆伯爵家的再兴”,也会在没什么重要性下,被埋没在历史书的一页中吧---立典拉德候爵如此地想。对高登巴姆王朝千秋万载地存续,支配过半数的人类一事,立典拉德候爵完全不曾怀疑过。
“对了,今年内要再出兵一次吗?”
皇帝问了。像是在问另的世界内的事一样的口气。统帅本部提出出兵计划一事,国务尚书唤起其注意,佛瑞德里希四世才点起了头,在点头当中,打了一个大呵欠。
“听到了吗?吉尔菲艾斯,八月二十日又将从伊谢尔伦方面出兵了。当然,我和你都将出阵。”
莱茵哈特如此告诉红发的友人。
“格林美尔斯豪简提督也要出动吗?”
“不,那位老者已是形同退役了,只要在军务省的特别室睡午觉就行了。”
这是在林贝尔克·休拉特杰的寄宿处的谈话室。面向中庭的窗口中,初夏的阳光无声地流进来,使莱茵哈特黄金色的头发与野心的眼眸闪闪发亮,像是气化的宝石般的丝缕。
莱茵哈特的人生离完结应当还是遥远的,但若把战争及野心从他青春中去除,大概就真的没剩下什么了吧。吉尔菲艾斯应该也相差无几。
“该说是贫乏的青春吧?”
吉尔菲艾斯如此自问,但姑且不论他人的看法,他自己是不那么想的。或许只是不愿那么想的吧。吉尔菲艾斯没和同年的少女谈过那甜美而不着边际的爱情,从幼年学校到军队,从军人预备役到军人、从后方到最前线,那就是他自十岁以来的人生。流血、破坏、焚烧、争夺。他搭乘在向死门疾驰的黑色四轮马车上。但不是独自一个人,莱茵哈特总是一直在一起的,所以他才能忍受,而这忍耐并没有苦痛。不握着女孩柔软的手,而握着银色荷电粒子来福枪坚硬枪身的每一天并不痛苦。莱茵哈特的存在,使吉尔菲艾斯的劳苦减半。他是这么想的,但事实上,那或许是本末倒置的想法。因为莱茵哈特如果不存在,吉尔菲艾斯的劳苦就大部分都要消失了……。
同一天,几乎同时刻,留涅布尔克少将在自宅的沙发中告诉妻子。
“出征决定了,是八月二十日。”
“恭喜了。”
“可喜可贺吗?”
“因为是你啊,出征的话,一定又将下武勋吧,所以我向你祝贺。”
丈夫与妻子,在此刻那个比较面无表情,很难正确地判定。先打开表情之门的是丈夫。
“呃?”
“你的未婚夫是……”
留涅布尔克觉得妻子的双眼似乎闪动着光彩,他在那瞬间,以近乎残忍的冷漠,覆盖了自己脸上全部的肌肉。他略略弯了背,装了个配合表情的声音。
“不,没什么。你没有必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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