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大海俱乐部


标题: 日落古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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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海历03年7月19日 21:53  资料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日落古堡

Catherine...
身子有些酸痛,所以翻了个身,教堂的礼拜钟余音未落,已经是午后三时,是应该起床了。他仍然睡着,沉沉的,对我的响动不作任何表示,似乎他并没有醒在下午的意思。真是好天气啊,阳光灿烂的下午。
城下微热的土壤已过了相当长的年岁,据说是王封给父亲的,他在此处名留青史,因为他的暴虐。最后他被人杀死,杀人犯神秘的失踪后父亲的尸体也不知去向,哥哥便继承了他的财产、他的地位,还有他的女儿。如今,城堡附近的村落已经变成了茂密的松林,曾经的田埂上长满了不知名的杂草,没有搬走的物什也大多埋在了土里,大胆走近这里的村民不时可以发现一两件尚有用处的东西。而我美好的家也就因其古旧阴森变成了传说中魔鬼的饕餮宴场,也变成了妈妈们教育淘气的孩子时的口头禅:“你要是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森林里的城堡里去!那里有个很凶很凶的伯爵在到处捉好吃的小孩哦!”
会捉小孩的老伯爵早就不在了,尸骨无存,他那座可怜的空坟也成了蝼蚁的王宫。黑森林里的城堡如今的主人只是一个性格阴冷怪异、尤其讨厌小孩子的“年轻”伯爵和他三天好两天倒的病态妹妹。所以伯爵家未能开枝散叶,发扬光大,人们的想象力也就多了很多发展的空间。
从楼上的卧室走下,木制的旋梯已经有些腐朽,走上去吱嚓作响。楼梯下是长长的走廊,一头直接通向荒废多时的花园,花园本是属于母亲的,母亲离开后就变成无主的了,里面藤蔓纠结,苔藓湿滑。我很怜惜它们,不时来淋上些水。它们与我同病相怜,生生世世注定与光明无缘。
也许是过于罗曼蒂克,我的母亲始终向往城堡外的生活,想要飞出黑松林寻找光明;而我,则是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只在夜晚偶尔外出感受季节的变迁。我不要重蹈她的覆辙。我不恨她,她有她的理想,她有逐梦的权利。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一种未央的偏执。我和母亲有着血缘才能解释的一切,只是我没能一并继承她的勇气,现在的我只想静静守着这样的日子,在时间的断层中等待虚无的终结。廊子边上挂着她的半幅画像,我惟有从轻盈的体态和几缕泛黄的银色发丝中感觉她当年的绝代姿容。而画框里内容丰富的上半部分已经被得知母亲出走后暴怒的父亲撕下扔出了窗外,后来由于哥哥的死命保护才留了空荡荡的下半张以供我日后观瞻。当初哥哥的理由似乎也令因妻子的背叛而几近狂暴的父亲一下子呆滞了许久:“不要动粗,那是Catherine的母亲。”
走廊的尽头,是父亲的肖像。冷峻的面孔除了威严之外还有一点特别,不是凶残,亦非暴戾。真是佩服画匠的巧妙用心,红褐色的眼珠淡淡抹成了砂色,冥冥中竟让那暴君平添一丝温和。记忆里有很多双美丽的眼睛,如上好的鸡血石一样的,未化开的湖水一样的,如大海深处的折光一样的,还有……祖母绿一样的眸子,忽闪着金色的光泽。我抬起手,轻轻擦拭掉画上覆盖的尘土。总有一天,我们的记忆也会被尘封。到时,谁来继续讲述我们的故事?不知道,未来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预料,除非他是上帝,否则就是疯子。
接着廊子的大厅的布置凝练而庄重,是哥哥一贯的作风。壁炉已经空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最后一次燃起火焰也是百十年前的冬天,飞雪的、孤独的夜。那时的我很害怕寂寞,是一种病态的惶恐。那个夜晚哥哥回得很迟很迟,我开门的时候他倒在地上,橡木板上骇人的血印暗示他已浸透鲜血。我早有他被袭击的预感,持续的战栗告诉我,与我有着相同血脉的人并不安全,甚至是处在危险当中。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会伤得如此的重,我眼中的神一样的哥哥现在就半跪在地上,血珠滴答,逐渐在他身旁晕染成花。那样的他让我浑身发凉,胸口揪心的痛。人人都说吸血鬼是没有心的,我也一直默认这样的说法。但我亦必须承认事实,那次心痛足以铭印三生。幸运的是,他活过来了,那粒银制的子弹紧挨着心脏擦过。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性格有逐渐神经质的趋向,常常在清晨流着泪醒来,哭泣和惨叫皆因不会跳动的心脏承接不了那个重叠的梦境:他死了,在我怀里,周围火光冲天,对面朝阳升起。我是真的被吓坏了。所幸他的温柔淡化了一切,在他身旁,我再未有梦。
枯旧的血迹旁边,座钟的指针指向四时还多。我突然感到空气的旋流,带着墙外的微尘卷进房里,多少冲淡了些陈年的霉味。夜的领主,他们的宫殿是不需要新鲜空气的啊。我起身关窗,走到窗前时忽然又起了一阵不小的风,窗帘随风翻卷得厉害,翻飞的缝隙里刺进了道道阳光。我吓得尖声叫了起来,可是已经迟了,被阳光的触及的皮肤烈火烧灼般的疼痛,我切实的感受到了死亡,在那阳光肆意的瞬间。这时身后似乎有什么声响,我已经无法分辨,只是感觉一阵熟悉的凉风拂过我跟前……他夹在我与窗棂之间,一边用斗篷遮挡那致命的光照,一边极其迅速地拉上了密实的窗帘。
朦胧间,我听到他在焦急地呼唤我的名字。我亦轻轻回答着他,有意识的回话让他大松一口气。也许是厚重的窗帘并没有泄进太多光线,也许是我命不该绝,总之我恢复了意识,虽然不知过了多久。本来已经做好了迎接一顿劈头训斥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他把我收入怀中,逐渐用力的臂膀让我再也支持不住,瘫软在他的怀里。我是如此需要他,他之于我是无可替代亦不容错失的存在:如果没有Alexander,Catherine就是一捧日光烂漫下的微尘飞灰,或者是无人祭奠的大理石棺里一具形容枯槁的尸骸;如果没有Alexander,Catherine不想生活。
但是他从来没有说过:如果没有Catherine,Alexander会伤心吗?
我想你会的,我最亲爱的哥哥。
“Catherine,你没事就好,没有下次。”即便战抖到我都可以感觉的地步,他还是如此嘴硬。
“对不起……我不会再大意了。”
“好好休息。”他把我放到藤椅里,并下命令。
时钟又再敲响的时候,啜饮一口已经变凉的红茶,酝着清香的冰凉水流成缕成股的流进体内,舒服了许多。这时他忽然又站起,又走到窗前,又猛地拉开那救命的窗帘。我一时间不知所措,方才的痛苦感觉似乎又在蠢蠢欲动的提醒着我,陶瓷的茶杯失手落地,碎成几瓣雪白。一、两秒钟的思维空白之后,我看到了天际紫色的云彩,太阳落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走到他身边,看着松林外的霞光渲散,云海翻卷,他将我揽入怀中。不知为什么,那云层边缘似乎染着一线晦暗的红,象是来不及凝固的陈血,黏糊糊的在灰色的云上爬着。我突然感觉害怕,忍不住紧紧攥住他的手,好象一松手我就会变成那道不祥的血痕,无助地在那旧棉絮一般的云上死命的蠕动。他浅浅的笑了,海蓝色的目光从松林外的田野转移到了我身上。我再去寻那抹暗红,却再也找不到了。只是看见那堆旧棉絮般的云下面,几只归巢的鸟在飞,森林已经是模糊的一片昏暗,偶尔可以听见几声短促的鸟鸣。
夜,在我们的注视下缓缓地吞蚀天空,占据森林,想必也悄然掠过了远处的村庄。他转身朝卧房走去,同时示意我为他更衣。是的,徐徐降临的夜正是拉开的帷幕,而我们的戏剧,即将上演。本应是在城堡大门吻别的,但他坚持让我留了下来。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远,我回身坐下,又看到那几瓣碎瓷,依旧晶莹剔透,在红调的土耳其地毯上绽开,宛如玫瑰花蕊中酿了一冬的露珠,只是已经坠了一地,莫名地使我联想到所经历过的不完整的岁月。突然想起,他告诉过我一个不是笑话的笑话,最近有自称可以制造不死药的炼金术士在四处游说,而且还得到了不少人类贵族的宠幸,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供其胡闹。神永远这样无良,悠闲地看丝线上的人想跳下去却被束了双足,丝线下的想爬上来,双手却已被缚。两方都在为此苦苦挣扎的时候,丝线旁的命运冷冷地笑,嘲讽地用手中的历史割断其中注定的一根,其余的千丝万缕便跟着灰飞烟灭。而后女神重新再将线条拉起,再结一张终要撕毁的网,再供众神高高在上的观望。
而我,又该如何继续?是在线上一步一颤,在线下痴心妄想,抑或是在没有丝线的空间里漠然地记叙人类的愚昧,自己的无奈?
黑色的自鸣钟也终于响了,午夜的壁炉烧得很旺,秋日蕴藏的木柴噼啪作响。为什么需要火?还是我需要一些别的什么?不记得了,只是知道,很久以前我就不需要温暖了。城堡外面是冻结的隆冬,屋内也是濡湿的旧寒,只是方才的午夜钟声敲碎了寂静,飞了散了。湿淋淋冷冰冰的地板边上长了不少苔藓,层层叠叠黑绿的颜色让我想起两栖动物的皮肤,看着让人一身不舒服,象极了那个夜晚。镂花的窗被风撞开,孟冬的风夹着雪片吹进来,与白天的风一样不识趣。我不再理它,径直走出城堡。
城外是真的很冷,我拉了拉披肩,漫无目的地在厚厚的积雪上走着,一步深几步浅,沿着被埋没的林间古道寻到了松林中央的湖。出乎意料,在湖边我看到了货真价实的人类。是年轻男子,20岁上下,高挑瘦削,孤零零地站在湖边。看他彷徨的样子,多半是迷路的人罢。我用力踏断了埋在雪里的松枝,清脆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抬头观望也发现了我,看到我后他震惊不已。想必他也是听着黑松林里的传说长大的吧。人类并不允许其他种族与自己共存,因为蔑视,或是嫉妒,我等不到他猜出真相,不敢。我向他走去,心中盘算着即将发生的对话。
“等等!你是谁?!”我停下了步子。
“我是旅人,途经此处,要去投奔我的姨母。”我承认我并不善于说谎,他显然不相信一名看似病弱的年轻女子会在这样的天气身着单衣独自旅行。“我同收留我的旅团走散,一路走到这里,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人。”我走上去,定定望着他。
“这样的天气一人出来够危险的,迷路很麻烦。”他的语气明显缓和下来,我自信没有男人可以抵御我眼角的一瞥。他上前迎我,四目相接的一瞬,我感觉到心灵深处的某道门被迫打开,泻出一道我本以为早已湮灭的光芒。那双眼睛分明来自300多年前城堡附近的小村,竟仍如以前那样忽闪着金色的光泽,那对噬人的祖母绿一般的眸子!
“你,可以送送我么?送我到姨母的住处,她会招待你的。”一种久违的冲击鼓动着我,我放弃了觅食的机会。“总比在这林子里冻死的好吧?”
他注视着我,绿色的目光试图把我看破:“这……你的姨母住在什么地方?这附近都没有人家的啊。”
我抬起手,食指直直指向松林深处。他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了,没有男人愿意承认自己怯懦,尤其是在女性需要帮助的时候。
我们一同上路。
但他终究还是很奇怪,我过于淡泊的言行不似一名孤苦伶仃的女子,他自然不会没有感觉。
“小姐,你姨母住的地方可真奇怪啊!”
“也许吧,我和她并不是很熟,不过听母亲说,她是很好的人。”我笑道,谎言有存在的必要。“你是住在附近的人吗?是猎人?”
“啊,是的。我的家就在林子东边。”他抓抓头,褐色的头发上飘下冰渣子。
“那里很美啊,我去过那里的。”
“不错!这一带的村落,只有我们村子的自然条件最好,依山傍水,生活上需要的东西很容易得到,一直不愁吃穿。”他突然兴奋起来,寒意似乎也淡了。“你去过那里吗?那里很好玩的。你如果要去的话,我家就在村子的最东头,我爸爸妈妈都很好客……”
我打断他,没必要到他家里做客。
“我已经去过了,在很久以前。”
“呃……很久以前?那时你一定还很小吧,我那时也应该是小孩子,难怪对你没印象。”
“很久了啊……”我心里默念着。
一男一女在雪地里搀扶着前行,大的脚印覆上小的,变成一个人的足迹。
林间一时只剩下踏雪行走的足音。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结束沉默,绿松石的光亮斜斜照着我。
“Catherine。”
“我叫Cesar,都是‘C’开头的呢。”我笑了,他也笑,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真的是非常的巧合,我们在这样的地方相遇,又一起在这里行走,而且……”
“而且,我们签名的时候用的是一样的缩写。”我阴沉不起来,他太可爱。“Cesar,很霸气的名字呢,你的父母希望你从军么?”
他耸耸肩膀:“很可惜,我只能当个猎人而已,还是个喜欢迷路的猎人,让爸爸失望了好一阵哪。”
“也只是一阵时间而已,况且迷路未必不是好事情,自己多走走可以暂时忽略某些事。”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恩……特别是这次,我没想到的。”我看过去,他脸红了,不知道是不是冻的。“你很特别,和村子里的女孩子不太一样,不,是很不一样,和Dinah也不象。”
“我知道,从后面看我老态龙钟。”
“不、不是的!你的头发很漂亮,真的,你真的很漂亮,绝对不是老……老什么的,绝对不是!”他辩解,好象被看老了数十岁的是他。
“漂亮?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不是受欢迎的类型吧。”我故意刁难。
“真的很美,好象熔化的银子一样。”
“没那么热。”
“那就是月光,今夜的。”他的手指轻轻卷着我的头发:“还有你的眼睛,那种蓝色看上去好冷啊。我认识的女孩子很少有这种感觉的。”
我甩头:“这里天寒地冻,就算是兔子的眼睛,也不能让人想到岩浆吧?”
“Oh...Catherine!你真是比冰还冷上一成。”目光落到我的脸上,又是闪着金色的光泽。
我闭口,300年前有人说过同样的话,不过主语是我哥哥,那时的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那绿莹莹的眸子让我无法开口,我曾经那样爱他,在我单纯的以为我与他之间只存在主食不同的问题时。他亦爱我,他的金发总在每天夜里出现在林子间的湖畔,宛若阳光,那是曾经属于我的,午夜的太阳啊……只是,夜晚过去后太阳终会醒来,而我的太阳却再没有升起过。他的墓前只有一个歪斜的松木十字架,上面长满青苔,浅浅刻上的字迹早已磨灭,但我永远记得。
“Youmans   Kreisler,1611—1637,愿主保佑他的灵魂,安息。”
我清楚他的死因,与我们有交往的人类必须成为我们的同族,或者进坟墓,这是铁则。但我可以保住他的生命,我可以同他一道离开,我可以借与他的结合救赎我的灵魂,让共同的未来印证我们的爱情。只是我放不下永恒的生命,我舍不得。所以我没有选择他,所以他死了,了结这桩荒唐的独角戏,哥哥无须顾忌我。
“喂!Catherine!你有听我说话吗?!”签名缩写与我一样的男子在晃我的肩膀,我应声:“比冰还冷的不是人。”
“那你算是人吗?”他揶揄:“在这种地方还能发呆上半天,是人的早冻僵了。”
“你不是还好好的吗?舌头灵活得很嘛。”我笑着顶回去,他实在聪明,看得出不少幕后的事情,尽管本人也许没有察觉。
“再不快点,我们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我不喜欢死掉的美女,我也不想自己死。”
“不会死的,谁都不会。”
“哈,保卫公主是骑士的义务,你放心,我不会扔下你的。”
“你是骑士?天底下贵族都死绝了。”
“喂!你又不是公主,嚣张什么?”
“我没说过我是公主,没想过。”
“……我投降好不好?”
我任他牵着我的手在雪地上瞎闯,在林子里嬉闹。我不再有意识地指示方向,走到这里后,即使是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到我亲爱的姨母家了,啊不对,是我的家。果然,停下脚步后,我听到他的惊呼。
“这里……这里就是你姨妈家?!”他大喊,好象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鬼地方也会有人住?”
“这里怎么了?”我推开城门。“不可以住吗?我不觉得这些建筑有什么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太奇怪了,我从来没听说这里有过这么大的城堡,而且还那么……”他顿了一顿:“而且还那么荒凉,根本不象有人住过。”
我不再回答,径直走了进去,他紧紧跟上来,一路上再没出声。厅里依然很暖和,壁炉里的木柴还在燃烧着。他自觉地坐到炉边的躺椅上,我翻出毯子让他盖上。
“没人喝烈酒,家里只有白兰地,你先喝吧。”我递过酒杯,他没有接。
“你的姨母呢?她为什么不出来?我们进来到现在,一直只有你一个人在忙活。客人不请自来,主人却一点都不关心,照做她的事情照睡她的觉?”
我无言,是谎话就一定会穿帮,没在雪地里被识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而且,你不是来投靠她的吗?!为什么你对这里那么熟悉,好象早就住在这里一样?!”他拨开毯子,锐利的眼神逼向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我是一直住在这里的,很抱歉没告诉你。”
“没告诉我?!你故意隐瞒!你说谎!还有,我从没听说过松林里会有人家!你别想再糊弄我,给我说实话!”他跳起身,晃动的褐色发丝下射出碧绿的愤怒。
“你确定你真的从来未听说过么?”我浅浅的笑,楚楚可怜不适合我。
“我确……”话未说完,他忽然缄口,脸色猛地褪成青灰色,比冻死的人还难看。看样子,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了那个童年飞逝后他便不屑一顾的古老故事。
“你不知道我的全名么?Catherine   Halifax。”
听到他倒吸凉气的声音,我轻轻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不想让那祖母绿一样的眸子变成两潭死灰,我只是想在今夜重新清点曾经的记忆。他后退了几步,忽又开口:“传说的女吸血鬼,是你吗?”
我走上去,想握他的手,他躲开了。
“请不要害怕,天亮后你就可以走了,从这里一直向日出的方向,可以到你的家。”我无力再去拉他,干脆转身不看。我承认我任性到家,从知道午夜亦允许灿烂的那时开始。
死寂中,我感到那绿色的线流正向我涌来。“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大声问:“为什么不杀我?”
“为什么要杀你?”
“为什么不?”
我们僵持。真是执着的年轻人,认定了我会放过他。我又叹气,决定让他如愿,不过不敢确定他是否相信一名饮血为生的罪妇。“你长得和他很象,我的初恋情人亦有着你那样碧绿的眼瞳。”说完我回头,看到他站在我身后,目光中狐疑与痴心并重,我又害惨了一个孩子。
“你还爱他,对不?你不是传说中的主角,你和她不像。”
“不知道,他为我而死。我是谁你已经清楚。”
“……你不是她,你不是凶残的人,你本性温和。”
“你好厉害,可以这样定夺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我又笑,笑容一定比冰还冷,他受伤了。
“杀生与否看我的心情,不是看你的,你搞清楚。”
“我看得出你的善良!你根本无意伤害我,你并不想一辈子呆在这里,你一直爱着你曾经爱过的人,因为你需要爱,对吧?!”他喘着气对我吼道,双手掐住我的手腕,把我按倒。扭头看到茶杯的残片,我突然想哭,为一大串我不能解答的问题:我爱过吗?我爱过什么?一直渴求的,就是所谓的爱吗?如果我还需要人世的爱情,经过爱人坟前的漠然和麻木是为什么?如果说我的爱情早已入土,那站在午夜的望楼等待他时心头曼延的又是什么?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问题纠缠着,和他一起把我压得透不过气。我努力让自己平静,让自己直视他的眼睛:“我确实不想杀你,原因不是你可以明白。你现在必须立即到城外,从后门出去,躲在树丛里等到天亮,你会看到门外不远处一棵有七个枝桠的栗树,沿着那个方向……”这回是他打断我:“闭嘴!别给我打岔!我只要知道你愿不愿跟我一起走!”他也学会了命令,男孩在这奇特的一夜里,长大成男人了。
“走?我和你?为什么?”我问,声音超越无机质。没有生活的渴望,是无论如何不能生存的,不巧的是现今鼓催我生活的动力恰恰不是感天动地的爱情,而是相濡以沫的宁静。
和我的哥哥一起,只为彼此生存的宁静。
“我不要你再留在这种鬼气森森的地方!我喜欢你!第一眼看到你就很喜欢很喜欢你!我不是开玩笑的!”我也相信,他认真得可怕。
我真的有答应他的冲动。
“我不能,你快离开,我哥哥回来就……”
来不及了,我没想到他今天会晚出早归。他急急进来,腋下挟着一具年轻女子的身躯,进门时看到了我,自然也看到了压在我身上的男子。
“我本以为你需要休养,Catherine。”每个字都掷地有声。那女人被他甩到地上,依然沉沉的睡着。
“哥哥……我……”我害怕,我不愿他们之间有什么摩擦。但情势并非我所能控制,猎人激怒了吸血伯爵,他们之间的一人就要死了,那人绝非银发贵族。
“ Cesar,照我说的做。”我低声吩咐他,并拦在哥哥面前,试图对抗那海蓝色的刀刃。
他从我身后退了出去。
“到现在你还认为自己是对的?”哥哥是在为我愤怒,而我却不能放手,我不能让他的剑出鞘。
我拼命摇头,长发散乱之间泪水飞溢,我不要他们受伤,谁都不要,我不要再有任何人受伤了。我仆倒在地上,止不住地哭泣,他立刻心软,俯身抱住我。
“这样做的后果你应该知道,傻孩子。”他念道:“我一直认为你已经放下他的。”
“Alexander……我不想再这样了……什么永恒的生命什么不老的美丽?!我不要……我只想和你一起,和你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和你一起……”我已说不出话,心痛欲绝。
“别说傻话了。我出去看看。”他安慰我,我知道我的企求永远只是企求,在他怀里,我没有梦。
冷,异常的冷。炉火依然熊熊,我却已经冻僵了,身体上似乎覆了一层薄薄的霜,仅是这种厚度就可以将我凝固。地毯深红,象血一样,泪眼朦胧中,我竟看到血液逐渐从白瓷片里蔓延出来,伸展成一片血海,腥腥的红。接着,那白色的碎片又变成了血泊里的Youmans,碧绿的眼里无尽的绝望纷纷投向我,我无法招架。那两道绿色渐渐模糊成一片,待到我再睁开眼睛,染血的分明是刚才那个妄执的孩子……我不要这样!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我希望我爱的人幸福,可是他们都为我痛苦;我希望我身边的所有人幸福,可是他们都没能战胜命运,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只能守护眼前的幸福,尽我自己所能做到的。
一阵阵的热浪使我回过神来,Cesar扯开的毯子不知何时着火了。火势渐大,很多东西都沾染了那滚烫的跳跃,火光很刺眼。我起身,想去找哥哥,突然听到走廊隐约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我冲出去时,一种强烈的恐慌掠过心头。走廊上有三个人,站着的有Cesar,有另外一个长发男人,但不是哥哥。城堡的主人扶着墙,努力让自己不倒下,我看到血已经汇成了溪流,朝着我站的地方汨汨地淌。我知道我们完了,那个握着流血的银剑的男人一直在窥伺我们,想必是我与Cesar的足迹把他领到这里,胆敢如此的只有一个人——D,吸血猎人。
我们还是躲不过这一天。
我静静走向哥哥,Cesar想跑过来,被那个男人阻止了。我抱起哥哥,发现他还有气息。看到我时,他的脸色一下更加惨白,之后是透明的苍凉,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别说话,我明白。”我低头吻他,身后感觉到银刃撕裂空气的鼻息,这样美丽而幸福的终结,我死而无憾。
“不要杀她!她很善良的,不要!!”我听到有人在喊,声嘶力竭。之后是一阵芬芳,吸血猎人爱用的迷香,用来对付碍事的人类。
真正善良的男子,你这又是何苦,你这又是何必?没有人拥有为我阻拦死神的能力,没有人能够改变命运的意志,我只是侥幸窥见命运堤坝的一隅,坝那头的汹涌澎湃远不是凡人可以预料,你不能,他不能,我也不能。但我仍然感谢你,你让我不至怀着绵延的怨恨告别永生。
刀锋在我身后收起,他的声音如玄铁一般:“我不杀你。”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杀死一个不想活的家伙已经没有意义,刚才对那个找死的下了杀手,是我失误。”
我笑了。在上一刻,在哥哥走出房间前,我已决定好好活下去,即使黑夜无涯无际,我也要活出自己的光芒,为我爱的人,为爱我的人。现在,正是他的失误,终结了我生的愿望,决定了我没有幸福,注定了我必须亲手扼杀刚刚描绘好的未来,而他居然说不想杀我。
“你,也是吸血鬼吧。”
“……”他拒绝回答,我问对了。
“代我向王致意,Halifax家永远是他忠诚的臣下。”
“……快点上路。我没心情听你罗嗦。”他背起Cesar,转身离开,我听不到脚步声。
“Alexander,我们一起走吧,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好吗?”我再低头吻他,唇上一阵冰凉。
他闭上双眼,曾经如此熟悉的大海深处的折光,那道将我挽留在古堡里的光,那道让我庸俗的眷恋永恒的光,那道使我无条件放弃一切梦想的光,就这么被他隔绝了。
“Catherine,别伤害自己。”
“我知道,我爱你。”
我与他,一点一点向东边的楼台移动,长长的血痕那头,我们的过去在火焰里燃烧殆尽。已经不需要畏惧了,已经可以放心追求了,我们,已经抛弃永恒了。不再想命运的轨迹如何纠结,如何错乱,现在的我们,已经不在命运的掌控之下了吧?我们已经不是神的玩偶了吧?牵捆在我们身上的长长的丝线已经由我们自己扯断了吧?我们的戏剧,是为自己上演,也是为自己终结的吧?
然而,今天这样的局面,还是神的杰作,命运的安排吧……
天边蒙蒙地发亮,古堡上空聚集的阴霾似乎渐渐散了。他的血泊里,我第一次直面初升的太阳,那么温暖,那么明亮,朝气蓬勃的美丽,我尽了一生方能邂逅一次的辉煌。光线流溢指间,发丝里洋洋地发烫,比新鲜血液还要甜美迷人的,初照的日光。
融融的阳光里,我看到他在笑,是从来没有过的烂漫。
是的,因为我们在一起,我们看到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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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xander...
我是Alexander   Halifax。
我是这片土地的领主。
我的属民是暗夜的臣子。
我也是。
我的生活便是在古堡里等待日落,之后去寻找白日梦过剩的处女,之后把她们的梦碎掉,周而复始。
我的妹妹是这无边无际的枯燥中唯一的光亮,只有她能让我重视存在的价值。
她是我的妹妹,我唯一的妹妹。
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有爸爸妈妈,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我和他们一起愉快地诅咒太阳,赞美黑暗。有一个满月的夜晚,父母在中庭的天井内进行着神秘的仪式,我的妹妹即将诞生。母亲是不乐意的,但父亲想要一个女儿,他习惯于让别人屈从,母亲就是头一个。白晃晃的月亮下,从父母的腕中淌下的血流静静地汇集,交合处浮起银色的波澜,血的旋涡里一个美丽的女体即将成型,逐渐清晰的轮廓上发散着白色的耀眼的光。我讶异于她的白净,白得眩目,干净的不像暗夜的血族。我不能理解这腥红的血水何以生出这般圣洁的女子,美丽得连当夜的月光都要折服。我看不见父亲得意的笑,从我的妹妹降临人世开始我的眼里便装不下任何事物。
一见钟情用在这里似乎不太合适,但我已无法自拔,咬着牙发誓从今以后只为她生存。
她是我的妹妹,我绝无仅有的妹妹。
初生的她神智还如一个婴儿,无辜地睁着透明的大眼睛,双份的水色似乎要将我吸进去。我看到她漂亮的瞳孔中印着我。其他的新生儿一般都伏在地上等待双亲将自己带走,她却努力从血泊中坐起,然后,把手伸向了我。父亲的得意笑容一下子僵住,连声说这孩子着魔了。而母亲则一边舔着手腕上的伤痕,一边冷冷地看着父亲跳脚。
只有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她是我的妹妹,她是我的,她只属于我。
他们决定叫她Catherine,寓意为高贵,美丽,圣洁。我对这个名字十分地满意,即使它没能将我妹妹的好处表达出十分之一。
抱着她纤细柔软的身体,我心里庆幸还好她不像父亲,父亲的版本安在任何一个女孩子身上,那女的都算废了。她更像母亲,高雅而幽怨的美丽摄人心魄,迷人得如同水凝的女子。然而她比母亲更让人心动,因为她的水色是温柔的,更容易占据别人的心。
我轻轻叫着她的名字,她又抬起头望着我,透明的眼睛里已经写满了眷恋,蔷薇色的唇在重复着那个美妙的单词。
Catherine……Catherine……Catherine……
是的,你叫Catherine。
她乖巧的重复着。
你……Catherine……
不,不是我,是你,你的名字是Catherine,你是我的妹妹。我叫Alexander,是你的哥哥。
Alexander……哥哥……
她将脸贴上来,她的话幽幽地擦过我的耳朵,裹着淡淡的体香,像Rosemary,悄悄地侵蚀着神经,让人昏眩。
但我不会,我们没有可以相互取暖的体温,我们是一样的冷。
是的,我是你的哥哥,最爱你的哥哥。我回答。当时我温柔得不可思议,自己都吓了一跳。后来知道了,某种性情只会在特定的人或事面前方能呈现。
我也爱你……我爱你,哥哥……她喃喃地说,声音冒着凉气。
我震惊到极点,我没有教过她这样的话,我和她说的话屈指可数,那句可以把冰山化掉的告白她从哪里学来?感动之余我忍不住抱紧她,紧得可以听到关节喀嚓作响,直到她疼得叫出声来。
感谢上苍!Catherine,命运将你赐给我,你是我的,你注定是我的,是我最爱的……
她的小手也在我身上摸索,最后软软地勾住我的脖子,梦呓般念着美丽的言语。
最爱的……是我最爱的……哥哥你是我最爱的……
我知道她注定属于我,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
我们相拥而泣,我流泪是因为我得到了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她哭泣是因为我流泪。
这接近永恒的瞬间被父亲打得粉碎。他粗暴的踢门声让Catherine害怕得发抖,她依偎在我怀里,紧抓着我胸前的衣服,死不放手。我吻着Catherine的睫毛,告诉她我很快会回来,让她先睡一会。她咬着嘴唇,顺从地答应了,随后听话地卷进被子里。
这个暴力狂,都快把门踢爆了,不过是为了让我送他出门,因为他想巡视那片属于他的领土,他要尊贵地大摇大摆地在儿子的随侍下出城。低着头恭敬地走在他身后时,我的拳头都快被自己捏碎了,好容易说服自己别向他后心捅一刀。
说句实话,父亲的性格糟糕得可以,连母亲都是被他强娶过门的。当时的母亲并非心有所属,然而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名门贵眷,她不屑于嫁一个这样的丈夫。即使父亲对她深情得接近痴狂,她也永远报以无情一瞥,直刺到父亲心里去。但这并没有冻结父亲对她的热忱,每次被父亲强迫发泄后,她都会如旁观者一样不带感情色彩地说爱情就是愚蠢到终其一生去追求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我相信她的说辞发自肺腑,因为我可以看到他们接吻时母亲空洞寒冷的眼睛。
我和母亲不太一样,我不认为我可以逃脱爱情,我相信爱情的美丽与长久,也许它说不上永恒,但我不想在冻死人的午夜还诅咒爱情,我更愿意为我所爱的人付出我可以付出的一切,这种付出本身就是爱情的快感。我也会为得到我所爱的人使尽一切卑劣手段,即使她从今以后不再幸福。这点恶劣本质纯粹来自父亲的遗传,我无能为力。
Catherine也和母亲不太一样,她一直喜欢在我身边做一切事情。长大后,她总是忧伤地站在门廊边目送我离开,再兴奋地迎接我在朝阳升起前回来。她看我的目光永远温情脉脉,在家里离我三米远她就开始郁闷,她从来没有对我的话说过一个“不”字,直到那个令人恶心的事件发生。当然,事情过后她还是回到我身边,她更依赖我,并干脆地给了我人类女子最珍视的贞操。当然,在我眼里,无论是温柔的呻吟还是压抑的颤栗,都无损她丝毫的妩媚。
她天生就是爱情的奴仆。
我也是,因为她,我卖心为奴。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不同,但我们与母亲的亲和力依然很高,家中生来便没有忧郁气质的只得父亲一人。
Catherine诞生的当夜,母亲在父亲外出巡视领土后急急来到我的房间,抓住我的手腕,半乞求半命令地让我跟她走,离开古堡,离开黑松林,去寻找所谓的光明。我口中的茶一下呛到肺里,重重摔到躺椅上。
你疯了!我第一反应就是对她大吼。且不说和父亲近一世纪的夫妻情分,光是看在孩子的面上,你都不该说这样的蠢话。走?想走去哪!?
母亲一脸委屈地看着我,水蓝的忧伤涌向我,我心软了,停下咳嗽听她说。她说她就是放不下我,所以希望我能和她一起走,一起去寻找光明,寻找幸福。
听着她激动的诉说,我突然想到一个比亲子关系更加实际的问题。我反手扣住她,气急败坏地喊,你胡思乱想找什么光明?你离开这里,等于没有了黑暗的庇佑,你怎么活?能在太阳下东飞西跑的吸血鬼还未出生,也永远不会出生。你想找死干什么拉上我一块送命!?
母亲的手微微颤抖着,渗着汗,她用一种接近绝望的声音说不会的,我们不会死的,只要我们找到光明,我们就会得到永生,得到光明下的永生。看着她盈满泪水的双眼,我一下子又没了立场。的确,我们的族人还没有哪个蠢到去晒太阳的地步,不幸去世的也都是死在银兵器和椿木桩上。母亲算是头一个,她的脑子一定是被黑暗腐蚀太久了。
你是要我和你一起走么,妈妈?我问。母亲突然扑到我怀里,泪水洒在我的胸前。Alec,跟我走,我们一起走,求你……她嗫嚅着,手指在我背上出死力的抠,我听到纤维被强行划开的声音。
我是爱我的母亲的,为此我付出了与父亲形同陌路的代价。但此时此刻,我竟不知道如何抉择了。我不怕死,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死给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什么伤害。
我爱的人。
一瞬间我记起了我的誓言,那个一生一次的誓言。
那Catherine呢?Catherine怎么办?我问她。
我的母亲一下子定在那里,手指也跟着僵硬在我身上。毕竟Catherine和我一样,再怎么不情愿也是她的血脉,也是她的孩子。
你父亲会照顾她的……母亲舌肌僵硬,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我和她心里都清楚,如果我亲爱的妹妹落到父亲手上,只怕哪一天被他一口吞了。
妈妈,对不起,我已经有了Catherine,是你们给我的Catherine。我不能扔下她,我更不能让她去送死。对不起,妈妈,如果您已经认定了那条路,您就去吧,但我不能陪您走,对不起……
长这么大我头一次说话吞吞吐吐,这样的拒绝最伤人心。
妈妈伤心了,她不明白一个母亲痛苦的恳求为何还比不上一个今夜才诞生的妹妹。
妈妈,我理解你,也希望你理解我……如果连我都走了,Catherine会伤心的。我只能这样说。
如果她有认真的爱过一个人,她会理解的。
她不懂何为爱情。
一阵寒气逼人的静寂后,母亲突然推开我,发疯一样的向城外跑去。我嘴里声嘶力竭地叫着妈妈,但双腿却未能挪动一步。我的Catherine不在松林外,她在这里,在古堡里,在黑暗里。
我木然地僵在书桌边,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想到了过去种种,包括母亲的微笑,还有她温暖的呼唤,充满家的味道。母亲这一走,所谓的家也就散了吧?那个暴力至上的父亲,懂得吃饭睡觉我就满足了。这个地方,根本如母亲所说,没什么好留恋的……对了,我的Catherine!
我冲到妹妹的房间,蓦地看到缀满蕾丝的床上空空如也,心就跟着向下沉了。我不想在失去生养我的母亲后再失去最宝贵的妹妹,我再也输不起。我狂奔下去,险些没滚下楼梯,却在城门边看到了我的Catherine,死灰般的心情一下子复活。我还没给Catherine穿上衣服,她就这么干净地站在城门里,站在黑夜里,她晶莹的身体如初雪般闪着柔软的光泽。我心定后走过去,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尘土里两行凌乱的足迹。
有人在哭……她自言自语般,我明白她指的是母亲,一阵心酸。可怜的Catherine,诞辰当天就被母亲抛在了黑暗里。但黑暗也是最可靠的,再怎么洁净,你都是血族的后代,吸血为生的种族的后代,黑暗就意味着一切尚未终结。
我脱下外套罩着她,她忽然转过身扑过来,哭着说哥哥有人在哭呀,有个女人在哭呀……泪水大滴大滴的落到地上,足迹边的尘土飞扬。我二话不说将她抱回房间,并告诉她哥哥会永远守护她,永远爱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哥哥会永远在她身边。
好容易等到Catherine睡着后,我开始把整个事件串起来,并顺理成章地想到这一切的元凶。如果没有他,母亲不会绝望到那个地步,哪怕他能稍微体察一下母亲的心情,都不至于让我和Catherine一夜间永远失去母亲,不至于造成今天的悲剧。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神经,操起剑在天井处等他,地上还隐约冒着血气,剑柄上的家族纹章被月光照得青亮。
我们果然相遇,他满身的华服衬得他更加俗不可耐,让人看了就想砍。他居然还敢大声呵斥我,他以为他是谁?!一个愚蠢粗鄙的暴君!所有的压抑与怒气此时都被释放出来,我抡起剑向他砍去。他大吃一惊,但随即也拔出剑来抵御。
如果单比剑的优劣,我是略胜一筹的。他不舍得佩的家剑让他吃尽苦头。但同样的我也被他拖得半死,父亲的剑技好得惊人。但显然他的脑子不甚灵光,对于母亲的悲哀他想不通,对于儿子的反抗他还是想不通,并时时找机会追问。
你小子造反啊?!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回事?!
你倒是说啊!父子之间何必动武?
喂!你不是疯了吧?!
给我停下!你搞什么!
我一律以沉默做答。
我们从天井打到内院,再从内院打到回廊,直到两人都累得接近断气,我才告诉他母亲走了。他问去哪了,我说去找光明去了。父亲一下子呆住了,我复又解释说她出松林去了,并说刚才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忍不住动手的,抱歉爸爸。
他听不进了,僵硬地站起来后忽然问我一个没有正解的问题。
我那么爱她,我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为什么她舍得不要我?为什么她不爱我?!!
我只好说妈妈需要理解,可您太忙了。
他忽然狂吼起来,声响有如惊雷。一个又一个的“为什么”在城堡里回响。我担心会把Catherine吓得患自闭症。
忽然他看到母亲的肖像,一抬手就把她的脸连同大半个身子掀下来。也就在这时,我完成了我的复仇,手里的家剑精确地刺穿了父亲的心脏。
他转过头来,眼睛睁得要掉出来,很显然他还是想不通,愚蠢到极点。我冷笑着,突然他抓住我,力道没多少变化,我这才想起我有一个致命的失误:没有哪个吸血鬼家族的家剑会用纯银的。也就是说,刚才的攻击对父亲无效。
形势大扭转,我完了。我体会到了被我杀死的人绝望的心情。
但我的Catherine……
被我制在地上的父亲眼中猛地迸出一道亮光,之后他跃起来将我翻到回廊里面,身子倒向窗外。
儿子,你恨我没关系,但Catherine就拜托你了啊……
我这才发觉父亲的身后是一扇开着的窗子,天亮了,他厚实的身躯堵着窗口,不久就会变成灰烬。
这一夜,我没能留住母亲,我害死了父亲。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Catherine身边的。
醒来时,我的妹妹伏在我身边睡着了,白皙的脸蛋上划满泪痕。
Catherine懂事后一定会问她的哥哥关于父母亲的下落,为此我决定编造一个美丽的故事,至少在不脱离现实的基础上让它美丽一点。我不能再让Catherine的心有一点创伤,我的亲人,我的爱人,都只有她了。
背着Catherine,我到古堡后挖了一座坟,并将父亲的遗物放进去。墓碑上简单的刻上几个字,算是补充说明。
John   Halifax伯爵衣冠冢,伯爵为暴民所杀,遗体失踪。
母亲出走,父亲在暴乱中失踪的故事本可让Catherine在忧郁中长大,但她说没有,她说我还有哥哥,只要有哥哥就足够了。这句话让我感动不已,心中也在为这个美丽凄凉的故事扼腕,竟忘了编造这个骗局的是自己。
是的,我必须忘记,从此以往这个故事就是真实。
很快我的妹妹长到了20岁,一尘不染,漂亮得如古堡中千年一现的纯洁百合。红颜祸水,她的美丽也成了麻烦的根源,随后的事情让我焦头烂额,她居然天真的说她爱上了一个人类,还说他是她的太阳。我气得眼前发黑,但Catherine的苦苦哀求让我受不了。反正她会明白他们之间的不同的,给她一点时间。我安慰自己。
跟着我就知道我错了。Catherine告诉我那小子向她求婚,并征求我的意见时,我再也忍不住,问她凭什么和人类结婚,她羞涩地笑了,还说我可以喝动物的血,而且到晚上才去看他,白天在家陪哥哥。我一时语塞,气得半死。
我必须让她学会抉择。
天黑后我尾随她出门,紧跟着就看到那长着一头金毛和一双树蛙眼的家伙想吻我的妹妹,还好她拒绝了。他们在小河边肩并肩地说着悄悄话,妹妹一脸的忧伤。之后我听到那小子说私奔吧。
我半真半假地叹口气,为这对无知的孩子。他们的悲哀并不是不能相爱,而是在不知道不可能在一起的情况下相爱。
更何况,妹妹的爱是我的,是她一出世就给了我的。
Catherine。我在他们身后叫妹妹的名字,她如触电般跳起来。
跟我回家。我说。
哥哥……你怎么会到这里……天啊……她失声惊叫。
就是你不让我们结合的?为什么?!那不知好歹的人类挡在妹妹的面前质问我,他居然还敢拉着她的手!
Catherine!我叫道,我有十成的把握,因为Catherine已经在努力挣脱他的束缚。
哥哥……别……Youmans不是坏人,他对我很好的……你们不要这样……
我的妹妹还在为肮脏的人类辩解,我只有下最后通牒。
跟我回去。否则,永远别叫我哥哥。
她泪如泉涌,叫着不要啊哥哥,但我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这回我是铁了心的。那小子的疯狂叫嚣我根本不予理睬,我只看到我的Catherine最后擦干了泪水,奔进我的怀里,哑哑地叫了一声哥哥。
我赢了,赢得漂亮。
我把话挑明白,那个叫Youmans的家伙惊讶得瞠目结舌,Catherine也不敢相信。但这是事实,我没有一点加油添醋。我只是对妹妹说我们是吸血鬼,我和你都是,我们不可能与人类有什么牵连,永远不可能。
Catherine的面色一下苍白如雪,之后的岁月里也就一直这么苍白着。
之后她看着我将她的爱人解决掉,干净利落。
是她曾经的爱人了。
她几乎是贴在我身上,让我给提回去的。
在她的缀满蕾丝的床上,我说你不会怪哥哥吧,Catherine。
她靠着我的胸膛说会啊,怪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还爱他吗?我担心地问。
她无力地垂下头,说我只有哥哥了。
是夜我要了她,她就如出世那天我哄她睡觉时一样的顺从,只是中途那一声哭喊凄楚得怕人,那样撕心裂肺的悲鸣可以轻易击碎任何一个男人的灵魂。从那时起,她不仅是我唯一的妹妹,也是我唯一的女人,这就是她一直未嫁而我始终不娶的根本原因之一。
在这之后很长的时间我都在害怕她恨我,恨我的独裁,恨我的干涉,恨我没有给她自由的空间,恨我夺走了她的纯洁,恨我让她再也不能快乐。
但她没有。她很认真的说她爱我。她说我一开始就是哥哥的,以后也一直是,她说我是她最爱的,她说除了我,她一无所有,她不可能再有什么了。面对这样哀伤的剖白,我还能说什么?只有把更多的爱给她,倾我所有,即使预支了来生的爱,也再不肯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我可以忽视任何人,惟独不能欠她的。
如我所料,再刻骨铭心的痛苦都敌不过漫长的岁月,她也逐渐活得像个幸福的小女人。她习惯到门口送我,期待和担忧并存的水蓝随我离开城堡。她习惯收拾家里的东西,把他们变得洁净如新,把自己变得像一个地道的家庭主妇。她习惯在镂着美丽图案的落地窗前等我回家,再给我泡上热腾腾的红茶。她习惯枕着我的手臂入睡,长长的银色波浪总是在我身上蔓延缠绕,迫我吸着她的馨香入梦。只是她拒绝出外觅食,并坚持只喝盛在杯子里的血液维生。
她还是对人类存有慈心,但我默认了,我当时的确有些过分。如果能更柔和一些,Catherine心上的伤口,也不会在经历了那么长的时间打磨后还留着痕迹。
我发誓时最未预料到的,大概就是Catherine心上最大最深的伤是我造成的事实了。
这一夜风雪大作,但我必须照常出去寻找猎物,而且要找比平时更好的。下午时Catherine受了日照,虚弱得不行,要给她进进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处女,扛着回家的时候,我却发现一切大有问题。
Catherine身体不好,没在窗前等我还情有可原,但门口这一堆脚印是怎么回事?除了Catherine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的,而且还是男人!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大厅里除了我的妹妹,还有另外一个男人。他正压在我的妹妹身上,而妹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更要命的是他长着我最讨厌的树蛙眼!绿莹莹的令人生厌。
他们看到我时惊慌失措,从地板上弹起。Catherine径直上来拦我,而那小子则趁这个空档逃了出去。我对人类这种卑鄙行径早就气愤至极,但我无法对我的妹妹发火。我的Catherine哭了,从那个人死后她多久没哭过?除了为我偶尔的意外哭泣,她这次竟又为了人类流下宝贵的泪水!她现在哭着求我,求我和她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几百年了她还没想明白啊,我们永远和“普通”一词绝缘的。
现在没时间给她上课,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住处,必须断根。我吻了吻Catherine,起身离开,她在身后低低的啜泣。
退回走廊我就见到了第三对脚印的主人。他和那个逃跑的年轻人并肩站着,手中的银剑残忍地发光。他是丹尼尔,是我们的王与人类女子的混血儿,他是D,他的职业是吸血猎人。
就是以狩猎吸血鬼为生的猎人,而且他是最强的。
我心里清楚,这回真的死定了,但为了Catherine,我决定拼死一搏。
刀光剑影下我与他的阴郁眼神相遇,质感如同金属一样。我们的剑相交的一刻,胜负定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
我输了,血液在胸前喷涌,如一道赤红的飞泉在大理石地砖上流泻。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想必是为我最后的请求。
你可以杀了我,但请放过我妹妹,她没有害过一个人,一切罪过都是我的。
我靠在墙上,视力迅速地减退,一切都开始不清不楚,包括那个娉婷奔出的身影。我想命令她回去,但每一用力便有多得恐怖的血涌出来,我再怎么喊也只能发出耳语般的声音。
我听不清她和丹尼尔究竟说了什么,但我确定我的妹妹是深深爱着我的,一切都不能让她退却了,她预备伴随我迎接生命的终结。
这样死去的我是幸福的,可是我之前为保存她生活的权利而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我苦笑,血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个男人遵守了我们的约定,在置我于死地之后留了她一条生路,并顺手将碍事的东西带走,重新还给我们二人的安宁。
我的目光邂逅了Catherine的两抹水蓝,我强迫自己再多看看,再多看看这迷人的颜色。水色间流淌的爱与忧伤让我今天才真切的感受到我对Catherine究竟有多重要,这让我觉得之前为她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但为什么是在今天,在我的忌日?
她的银色长发上映着跳跃的橘红,房子里似乎着火了,她抱着我向东移动着,而唯一能出去的门在西边。
Catherine是不会独自活着的,她是那样的爱着我,她不只一次坚决地说过,她不愿意在没有我的世界生活。
血缘真的是很奇妙。
我们父子都一样,一样理解不了身边那位奇妙的女性,一样是正白痴。
她和母亲都有超凡的勇气,她们坦然的面对一切真实,包括美丽光辉的死亡。
惟独我们之间可以让太阳见证的感情,是父母亲共枕了一世都未能拥有的。
这就是进化。
我开始支撑不住愈发沉重的眼睑,但我还是努力说出最后一句无谓的话,我希望她不要伤害自己。得到的回答让我终于明白什么是悲哀的幸福。
她吻我,并说我爱你,语气温柔得决绝。我了解我的妹妹,这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安然赴死的前兆。
天亮了,清晨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脸上,可惜我再也无缘得见。惟有笑我还可以做到,也不知道算不算笑了,反正我尽了全力。我的妹妹抱着我,指甲嵌进了我的肩膀,柔暖的发丝被晨风吹起,在我的脸上跳舞。她的怀抱轻柔而温热,如同今日的朝阳。我们在微微的战栗中共同迎来了第一缕真正的日光,一辈子相遇一次的太阳。我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何要舍掉一切去追求光明下的永生。我想我是幸运的,我和我的Catherine一起得到了。
Catherine,你是我的,你是我唯一的。
Catherine,你是我的,你是我最爱的。
是的,Catherine,我爱你,你就是我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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