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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载】6.22纪念文 纽伦堡审判
andyl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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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海历05年6月23日 17:50  资料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6.22纪念文 纽伦堡审判

纽伦堡审判

谨以此文敬献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死难者墓前,并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

愿悲剧永不再现。



1945年11月20日。纽伦堡法院。欧洲国际军事法庭开庭。

审判长达248天,公开审判403次,200多位证人出庭作证,143人提供调查记录。22名德国辩护律师向法庭提交了30多万条书面证明材料。法庭英文审判记录长达17000页。1946年9月30日,审判进入最高潮,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宣读了长达二百五十页的判决书。十九名战犯被分别判处绞刑、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三名被告人宣告无罪,予以释放。同时,在这一轮审判之中,德国政治领袖集团、秘密警察和保安勤务处、党卫队被宣判为犯罪组织;德国内阁、参谋总部及国防军最高统帅部、冲锋队则被宣告无罪。

1946年10月1日下午,欧洲国际军事法庭正式闭庭。

这是人们所看到的历史。

纽伦堡审判粉碎了纳粹的一切杀身成仁的美梦,赫尔曼·戈林关于在广场立大塑像和家家户户立小雕像的预言永不实现。二次大战后,从未听到过像一次大战后听到过的所谓“勇敢的德国士兵被后方的政客们从背后给捅了一刀”而发出的呼叫声。第三帝国是个肮脏的产物,纽伦堡披露的种种现象,使这一事实昭然若揭。

这是历史书所载的意义。

没有人能够否认大屠杀的罪恶,也没有人能够将集中营内的惨状以轻描淡写的服从命令加以抹去。罪行不能仅仅归结于发布命令者之身,“参战是作为一名德国公民履行自己保卫祖国的义务”只是借口,面对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煤气室,“领袖原则”四字决不足以为数十万党卫队员开脱。

然而,死难的六百万犹太人和数以百万计的其他人民,真的能够因为纽伦堡审判便就此瞑目吗?



一、监禁



牢房中充满了霉味,好像空气也一直在这间牢房里受到监禁似的。墙壁上很脏,污迹斑斑,只有几处新鲜的补丁,那里原来是挂钩、凸起部和接线盒,但为了防止被囚禁在房间中的人用手帕或者鞋带挂在上面自杀,现在一切凸起都被去掉并且用灰泥抹平。右面,一个凹进去的小间里有一个马桶,小间没有门,马桶没有坐垫圈。在左面墙下放着一张铁架帆布床,上面有一条污秽的床垫。在牢房的另一边,正对着帆布床,是一张桌子,是用轻而薄的硬纸板做成的。牢房的正面铺设着一条蒸汽管道,上面是一个装了“赛璐玻璃”的小窗户,玻璃灰蒙蒙的,连天空都看不见。

看守站在门外,透过装有铁丝的门洞紧紧盯着里面拘禁的战犯。过去他们是每人看守四个房间,但是自从两名战犯先后成功的自杀之后,美军派来的典狱长就从战俘营中大量调集来普通德军作为一线看守,每个牢房外各有一名。他们通过一个方形窗口,目不转睛地盯着犯人,每两个小时换一岗,然后休息四个小时,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为了保证监视的效果,典狱长还要求犯人即使睡觉时也不得把脸朝向另外一侧,在从走廊直射进囚室的灯光照耀下,一切无所遮蔽,连手也不准收到被子下面。

这样严格的狱规,要让原本是德国的士兵或者下级军官的新任看守们执行,就要打破他们对那些原本一句话就可以命他们出生入死的上级们的恐惧。于是,在犯人入狱第一天,典狱长走到那些身着制服的军官面前,当着众人的面,撕下他们的领章。

“你们不再是军人了,你们是战犯。”

被撕去领章的部分展现着与整体不协调的色块,空空荡荡格外分明,让看守们增加了几分信心的时刻,却也让门内的囚犯们面对着那双无时无刻不在监督他们的眼睛,心中更加想到自己失去的荣耀随时随地被人见证这种不中断的痛苦和耻辱的感觉。

但眼前这个人不同。看守想着。这个人在他的凝视下,竟然仍然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态度和冷峻不动摇的表情,抬头,挺胸,扬首,仅好像自己并非被囚禁等待审判的战犯而是高贵的等待凯旋的胜利者一般。

这个人是谁?看他身上的军装,不过是党卫队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而已。可一个人穿着普通的制服坐在铁架的床上,为何那神态竟从容得如同元帅坐在他的指挥席上……

这样想着,看守不禁把目光转向门上的名牌。

“莱因哈特·冯·缪杰尔。”



莱因哈特·冯·缪杰尔,这个名字远远不如奥托·久恩舍或者汉茨·林格那样为人所知,不过,三人的职务的确是相似的,如果硬要从其中找出分别来的话,虽然简单的冠之以“贴身随从”的名号,不过林格更多所起的是管家的作用,久恩舍则作为副官出席会议,而他,莱因哈特,才是最直接的贴身护卫。在刺杀突然而来的时候,用身体去守护,用冷静的判断指挥疏散,以及之后的追捕刺客行动,都归类于他的职责范围之内。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当另外的两个人通过亲眼目睹并亲手执行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而出名的同时,他却被命令了离开。终究,让守护者看着自己守护对象的死亡,那未免太残酷了。

默默的接受了命令,致上最后的举手礼,莱因哈特的步伐不似往日短促有力,而是略有些沉重的拖在地面上。勉强走回了地堡自己的房间中,他低着头坐下,一言不发。

之后的时段,则宛如一场快速而又漫长的梦魇。

时间如何流逝,他全然不知,头顶的枪炮声由弱渐强又再度消逝,他仍无反应。其他人带着些惊慌却又听天由命的态度听着门被打开,等待那传入耳中的脚步声逐渐走下台阶,然后停住。

无数拉动枪栓的声音响起,黑色的枪口带着紧张和期许指向脚步传来的方向。

可出乎意料的,从黑暗中出现的并非残杀的枪口而是表示和谈的白旗,熟悉的声音不带丝毫苏联口音。“别开枪。”

在这之前从地堡中逃出去的军官走出来。

“先生们,我们投降吧,战争已经结束了。”

随着他话语刚落,清越的枪响突然震动全室,人们不安的相互望望,但是,站在面前被苏军派来劝降的军官全然无伤。

骚动从后面传来。

倒下的几个身躯分开了聚集在一起的人群。

回忆起当日的情况,莱因哈特不安的动了动身体,神色也略微忧郁了起来。若不是自己处在那样失魂落魄的状况,当苏军士兵步入地下的堡垒,他几乎肯定也会成为倒下的众人之一,但是,那时的他浑浑噩噩近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因此,当第三帝国指挥部的将官们逐一抛下手枪的那一刻,他也一同被俘。可是,以一名党卫队二级突击队大队长的身份,无论说什么也不该前来纽伦堡监狱接受单独审判的待遇。按理说,他的判决应该是随着党卫队被宣判为犯罪组织的同时,按照“对这几个犯罪组织的成员,各国可以判以参与犯罪组织罪,直到判处死刑”的处理办法执行,他的名字根本不配出现在审判书的单独一页上。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要接受审判。

不过,这对他来说,应该算是个幸运吧?这样想着,莱因哈特苦笑了一下。当听说他是从苏军的战俘营中到达这里的时候,过去的同僚们都会用同情的眼光打量他。因为苏联人的态度早在投降之前就已经为所有德军提防:“所有穿过纳粹制服的德国人都应该枪毙,至少应该让他们到西伯利亚服苦役。至于党卫队,也许活埋是个更好的方式。”

为此,早在1945年5月6日卡尔·邓尼茨元帅就命令派去谈判投降事宜的约德尔,要在投降之前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哪怕只有数天、数小时都将意味着有更多的德国部队逃出苏联人的魔爪,转而向英美部队投降。他们清楚落到苏联手中的命运,因为苏联的肃反时期就是这么干的:许多被指控犯有叛国罪的被告人都是列队通过法庭,听取对他们的判决而已,根本没有辩护律师,公诉人和法官都穿着军装,并坐在一排。

当然,对德国的彻底的敌意并非仅仅来自苏联,前去签署投降书的约德尔受到战胜者冷冰冰的接待。德军不是被当作战败而体面的对手,而被视为渣滓。即使是法治传统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英国,在给美国政府的备忘录中也建议将第三帝国的主要战犯不经审判就处死,因为英国政府认为:这些人在策划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就给自己签发了有罪判决书并送达了死刑执行令。

如果不是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的罗伯特·杰克逊法官坚持必须举行一次公开、公平、公正的审判的话,大概,纽伦堡审判永远不会存在。

可是,唯一主张了要给予所有战犯公平的审判的美国,却为什么要执著于把他带到审判席上呢?直到今天,他仍然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9月30日,也就是半个月前,法庭宣读了判决书。

“判处以下12人绞刑:赫尔曼·戈林,纳粹政权第2号人物,航空总监,普鲁士总理,陆军将军,德国4年计划全权执行人,‘帝国元帅’,希特勒‘全权继承人’。约翰·里宾特洛普,外交部长。威廉·凯特尔,德国陆军将领,国防军最高统帅部长官。恩斯特·卡尔滕布龙纳,德国保安总局局长。阿尔弗雷德·罗森堡,‘纳粹思想家’,纳粹刊物主编,德国东方占领区事务部长。汉斯·弗兰克,纳粹党法律事务全国领导人,波兰占领区总督。威廉·弗利克,内政部长,内阁国防委员会成员,驻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地区‘保护长官’。尤利马斯·施特莱歇尔,反犹刊物《前锋报》主编。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德国国防军最高统帅部国防处处长,作战处处长。弗里茨·绍克尔,冲锋队和党卫队将军,劳工事务全权负责人。赛斯·英夸特,驻奥总督,德国驻荷占领区长官。马丁·鲍曼,希特勒秘书。罗伯特·莱伊,德国劳动战线和纳粹党组织负责人。

“判处以下3人无期徒刑:鲁道夫·赫斯,国防委员会成员,纳粹党书记处负责人,希特勒第二继承人。埃里希·雷德尔,海军总司令,国防委员会成员,海军名义总监。瓦尔特·冯克,政府新闻总署和宣传部负责人,德国经济部长,战争经济全权委员会,德国国家银行总裁。

“判处以下2人20年徒刑:巴尔杜·冯·席腊赫,全德青年领导人,驻维也纳总督。阿尔伯特·施佩尔,军备、军需及军火部部长。

“判处以下1人15年徒刑:康斯坦丁·冯·纽赖特,外交部长,不管部部长,国防委员会委员,驻波希米亚—摩拉维亚保护长官。

“判处以下1人10年徒刑:卡尔·邓尼茨,潜水艇舰队司令,海军总司令。

“以下3人被宣判无罪,予以释放:弗兰茨·冯·巴本,德国总理,内阁副总理,驻奥地利、土耳其使节。耶马尔·沙赫特,国家银行总裁,战争经济全权委员。汉斯·弗里切,宣传部国内新闻司司长。

“以下各组织被宣判为犯罪组织:德国政治领袖集团、秘密警察和保安勤务处、党卫队。以下各被告组织未被宣判为犯罪组织:德国内阁、纳粹党冲锋队、参谋部和国防军最高统帅部。”

在自己的牢房里听说了第一次判决的那一瞬间,他甚至羡慕那些追随元首而去的弟兄们。想必所有人也都有类似的想法吧?因为大约十天前——想起来怎么像是一个世纪——他们被赶出牢门,带到沐浴间,外交部长里宾特洛普替看守们作了翻译,让他们把衣服脱掉,一一进行了搜身,随后,那仅有的能看到的一小块自由的天空也被遮挡起来了,虽然此前,那天空已经被防止犯人跳楼的铁条切割得支离破碎。他猜想是肯定是有人在铁条上上吊自杀了,事实也的确如此。尽管盟军采取了最大的努力保持他们的精神正常,甚至派来了精神医生不断巡视,也尽管他们之间被剥夺了交谈的权力,但是,从第一轮审判中不断被带入带出的那些元帅和将官们日益憔悴的神情,弯曲的身体和越来越松松垮垮的制服上看来,每个人都已经到达极限。里宾特洛普、弗兰克、英夸特,席腊赫、施佩尔、邓尼茨先后上诉,要求减刑,戈林则上诉要求改绞刑为枪决。身为一名军人,没有理由不死在枪口下而死在绞刑架上,但看来盟军不愿意给他光荣的死亡,所有上诉均被驳回。

窗外,叮叮当当的传来着绞刑架被竖起的声音,明天,被处死的人们就将在这里结束他们的生命。

接下来,大约该是我了吧,莱因哈特这样想着。而看守的声音却也证实了他的想法:“缪杰尔,你的律师在会面室等你。”

律师,这个词对于被关押在这里的人们来说,简直算是生存的唯一一线希望,是分割人生与天国之间的仅有界限。为此,曾经有一个来自纽约的犹太人代表团试图告诉美国的杰克逊法官应该聘用犹太人律师,而杰克逊法官指出,他们这么做有使审判成为一场“犹太人的审判”的危险。必须摈弃激进的步骤,他们起诉这些纳粹分子,不是因为他们杀害了犹太人,而是因为他们杀了人。

所以,战犯们至少得到了选择自己的律师的权利和与律师交谈的希望。

不过,莱因哈特并未像其它人一样急切的去见掌握着自己命运的那个人,相反,他慎重的站立起身,修整自己的军容。

被关押期间,所有军人都被允许穿着制服,而他身上的制服虽然颜色已经褪去,却至少小心保养得干净整洁,经他的手指细心的整理,竟然可以像全新的一样挺拔起来。在被撕掉的空空荡荡的领章处,他的手停了片刻,但随后就更加细致的抚平折痕,拉直衣料,擦亮靴子。虽说过去在元首身边从来也都要装扮得一丝不苟,但自从被俘之后,他反倒更加注意军容了,就让那些怕死的懦夫们卑躬屈膝的求生吧,让他们去玷污自己的军装,在里面蜷成一团损毁自己的军容让自己像小丑一样求得全世界蔑视的笑容而放过他们的生命吧,而我,莱因哈特·冯·缪杰尔,要以笔挺的军装,高挑的身影和昂首挺胸的步态出现在他们面前。要让他们知道,世界是公平的,身为第三帝国的军人,无论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不会求饶,更加不会逃避!

看守打开牢门,不耐烦的催促着他,他却有条不紊,仿佛自己并非被押送而是带领着身后的看守前行般穿过走廊,进入会客室中。

会客室被穿越的铁丝网隔成两半,两边各有一扇通向外面的门。莱因哈特走了进来,看守在他背后把门关上——嫌疑人与律师的对话依旧是有权保密的——于是,他得以从容的打量自己初次见面的律师。由于他放弃了自己寻找律师的权利,这一位应该是法庭指派来的。那么,法庭到底指派了什么人呢?

对方低着头整理着文件,低垂的帽檐挡住了脸颊,映入眼中的首先是一身美军的军装。怎么?居然允许我像邓尼茨元帅那样可以由军官来辩护吗?这样的待遇还真是让人骄傲呢。当莱因哈特这样嘲讽的想着的时候,律师也已经意识到了他的进入,起身走了过来,动作竟然显得有些迫切,“莱因哈特!”

完全出乎意料的人展现在自己眼前,莱因哈特从惊愕,到犹疑,几近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吉尔菲艾斯,怎么竟然是你?”



二、回忆



时间是1939年,英法刚刚对德宣战,血红与墨黑的铁十字旗正在开始它横扫广阔的欧洲大陆的荣光。踏过被放弃的波兰,走向无力抵抗的法国,装甲将官们宽容的对法军说“先生们,为了不延缓我们前进的速度,请到后面去向我们的步兵投降”。那时,映射在人们眼中的,是一大片光辉璀璨的未来,还没有人能够思索到在那荣光的宝座之下要堆砌起多么高的白骨,更没有人会想象到那身如此华丽笔挺的黑色制服未来会成为人人唾弃的对象。在此刻,党卫队员还是荣誉、高贵、人所敬仰的对象,而一个像莱因哈特这样有着格外金黄的头发和宝石蓝色的眼睛,如此一名纯血统的雅利安青年就更加令人瞩目了。

假设换作一个以自己的军装为炫耀而非荣耀的人,这种情况大概再适合不过。不过,莱因哈特与其说是行事低调不如说是厌恶麻烦,为此,他特地在柏林偏僻的角落选择了自己的住宅。虽然叫做住宅,不过大概说成宿舍还更加贴切一些,因为在这里面,除了租来时就配备的家具和生活必备用品之外,他没有向里面增加一丝自己存在的刻印,只把这座房子当作自己工作之余睡觉的地方罢了。

此刻,结束了一天的勤务离开党卫队保安处后,他正带着有些疲惫的步伐匆匆的向自己的家走去。在长官身边工作的每一天总是万分紧张,不过,那紧张带给人的却是十分充实和满足的感受,以至于,他至少可以短暂的忘却……自己那空荡荡的家……

想到这里,莱因哈特轻轻吐出一口气,强打精神向家走去。无论多么厌恶那空落的感觉,但唯有好好的休息才能在明天更好的工作,就算是当成义务,也总要回去,对着镜子说晚安,然后关灯等待黎明的到来才行。

然而这一次,就像是为了同情他那一成不变的日子似的,将近家门时,莱因哈特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在这条即使是上班时间前后都几乎不会有人经过的道路上,此刻竟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一家一家打量着门牌,像是在寻找什么。

莱因哈特皱眉,快步走了过去。“先生,我可以请问您在这里做什么吗?”

陌生人回过头来,看到莱因哈特的制服,眼睛睁大了,“啊,我不是坏人,警察先生,我是来找人的。”

“我不是警察。”莱因哈特更加不悦了几分。“我是党卫队员。”

“啊,那……我是来找人的,党卫队员先生……”

虽然与人交流的时候并不喜欢被对方崇拜的望着,不过眼前这名陌生人的无知也的确让人恼火,难道他是外国人吗?这样想着,莱因哈特不由得增加了几分小心。上下打量着对面的陌生人,从外表上来看,这名青年有着纯正的雅利安血统,但那口音听起来却十分像是从英吉利海峡对面的敌国流传而过的。难道说,高贵的雅利安人中竟然出现了卑鄙的叛徒玷污了自己的血液吗?虽然带有几分厌恶,但莱因哈特仍然不失礼节的用冰冷的口吻询问:“先生,您是英国人?”

“不,我是美国人。”

不出所料,听到的是否定的话语,莱因哈特的脸色更加阴沉。不过,虽然已经有了这样的判断,却终究不该让先入为主的意识决定了自己可以越过规章行事,因此他还是公事公办的进行了下一步:“请把您的证件给我。”

青年交出了自己的证件。接过来,翻开第一页正要审查,出乎意料的名字却让莱因哈特不禁愣了一下,把对方的名字念了出来。“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先生,您的确是雅利安人吗?”

“我是雅利安血统,不过从祖上就定居美国了。”

仔细验看了一下,认为证件本身并没有问题,莱因哈特继续提问,“原来是这样。那么,您是特意回来投效第三帝国的?”

“啊,这个……不是的……”吉尔菲艾斯有些慌乱的解释。“我说了,是回来找人的。”

莱因哈特迅速的追问下去:“请告诉我您要找的人姓名。说谎是没有用的,我们可以随时查证。”

“我找的那个人,他叫莱因哈特·冯·缪杰尔。”

就算听到的是元首的名字,莱因哈特也不会比现在更加惊讶了。他楞了一下,依旧带些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对方。回忆中没有眼前的面容,也思考不出对方所为何来,然而,“美国”这两个字却的确让他瑟缩了一下,一时间,他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先生,请您解释一下,您和您要找的人是什么关系?”

一时间,吉尔菲艾斯的笑容竟然带了些羞涩,“其实他并不认识我,是我的未婚妻要我来找他。我的未婚妻说,在结婚之前,希望我能够把她弟弟从战火纷飞的德国接到平静祥和的美国去,大家一起,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布满尘土的窗子上擦出一道鲜明的痕迹,记忆瞬间透过玻璃清晰的展现了……



时间是1929年。一战之后,胜者无情的掠夺了战败者的家园,让这个国家的存在趋于崩溃。巴黎和会演变成了战胜者分赃的盛宴,刀叉之下,不说战败的德国,就连至少名义上也是战胜国之一的中国都成了胃口极大且目光短浅的同伴们的盘中餐。战争结束之后,急于瓜分胜利果实的协约国所想的是如何从德国人口袋中榨出最后一个马克,即使为此而从德国儿童嘴边抢走仅剩的奶酪,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经济萧条,社会动荡,财富被囤积到少数大腹便便的犹太人手中,而德国的孩子们却被这些资本家运用手中的财富而剥削压榨得一干二净。国家日复一日走向崩溃的边缘,大批劳动者流浪街头找不到工作,一块黑面包此刻也成了求之不得的美味佳肴,孩子们的梦中没有糖果,而只求明日的食物。就在这样的世界中,缪杰尔一家的顶梁柱,莱因哈特姐弟的父亲在工厂辛辛苦苦工作了一生之后,也被残酷的卷入了裁员的大军之中。

低着头,他走回家,拿着今天挣到的一点工资。这些钱还够买一块面包,但是明天的食物又在哪里?想着家里温柔可人的女儿和活泼聪慧的儿子,无形的负担仿佛把他的背压得更加弯了。女儿已经楚楚动人,难道要让她像那些向路人媚笑的女人一般走上街头?莱因哈特年纪还小,难道要让他去和那些流浪儿一起,从饭店后面的垃圾桶中寻找一点食物果腹?

他又想起被开除前,自己的老板,那名犹太商人把他叫去,神秘兮兮对他说的话。

如果结果总是卖身,那么,卖给一个人总比卖给许多人好吧?

就这样,正如冬青树一般亭亭玉立的少女,就嫁给了一个年龄是自己数倍的老人。而且,即使如此,缪杰尔一家却仍然是幸运的!因为他们至少活了下来,就在那无数饿死街头的尸体当中。

谁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犹太人!

孩子们叫着。

如果说失败是自己造成的,那么结果理所当然该由自己承担。不过事实上,大部分人并没有如此的自虐的兴趣,在被压抑的欲望得不到宣泄的出口时,他们只好自己找到一个推诿的对象。于是,在德国的衰败中,仅有的富裕的犹太人就成为了羊群中一目了然的黑羊被推到了人们的目光聚集点。当然,要说他们的富裕完全没有侵犯到德国人的利益,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而所作的一些举动则更加成为他们被敌视的借口了。

“德国人,保护你自己!拒绝犹太人!”莱因哈特记不清自己何时学会喊这些口号。而每次喊起这些口号的时候,他的眼前总是出现一个身影。

那金发飘飘,身材婀娜,仿佛无比清晰却又模糊得几不可见的身影……

——姐姐,等我救你。等到有一天,地球上只剩下我们高贵的雅利安人的时刻,我们就可以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

“元首万岁!”

无数右臂高高的举起,就像是团体操一样形成一片整饬的图案,把整个德国淹没在一片红色与黑色的海洋当中。

如果说希特勒和他的纳粹党只不过是应时而生的恶魔而已,那么,置身于德国崩溃的经济中,德国人在生存的绝望边缘选择了将自己的灵魂抵押给魔鬼。

“犹太人是劣等民族!把劣等民族从世界上抹掉!”

在那一刻,姐姐的身影仿佛无比接近,却又无比遥远!

那黄色的大卫之星,成了擦不去的回忆。

“姐姐!我来接你,你自由了!那个犹太人将会被赶走,元首会把他们都隔离到马达加斯加去!姐姐,我们走,我们从此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了!”

姐姐的表情却好像蒙着一层透明的纱幕。“可是……我的孩子……”

“……按照元首颁布的命令,他们必须和犹太人一起被放逐。”说完,像是要刻意活跃气氛似的,莱因哈特提高了声音兴致勃勃的继续说下去,“不过,姐姐,元首是英明的,他的命令中特意规定,只要离开那个用暴力胁迫你的犹太人,你的人身自由、财产和名誉不会受到任何损失!走吧,姐姐,我们走!我特意申请来这条街道负责清除工作,就是为了来接你的!”

姐姐的微笑悲伤得近乎透明,“我不能走,莱因哈特……”

“你在说什么呀,姐姐!”莱因哈特大惊失色。“你,你知道这样选择的后果吗?你将不再被当成高贵的雅利安人,而要和那些犹太人同一待遇!姐姐,为了一个用暴力把你夺走的人,这样做值得吗?”

姐姐轻轻摇头,“莱因哈特,你不明白。当一个女人作为母亲的时候,她可以格外坚强,也可以格外勇敢。你说的对,或许我的确不爱他,但我不能不爱自己的孩子们。”

“可他们身上流的是犹太人的血!”

“他们身上也有我的血。你认为我的血是肮脏的吗?”

莱因哈特僵滞在原地。姐姐的表情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然而,那眼光就像小时候他偷吃了做好的蛋糕时姐姐望着他的一般无二,似乎可以直射到他的心底中去。

他知道,这一切已经无可改变……

“来人!快点来人!马上把这个犹太人和这两个小鬼带出去!这位女士是日耳曼妇女,不可以伤害她!”

“别碰我的孩子!你干什么,莱因哈特!快点放开我!”

“姐姐,姐姐,你冷静!你们都动作快点!把犹太人和小鬼带出去!”

“莱因哈特!放开我!我要和我的孩子在一起!”

“都愣在那里看什么?你们想要抗命吗?姐姐!姐姐!你醒醒啊!医生在哪儿?最近的医生在哪里?”

……

“姐姐,姐姐,能看见我吗?你还好吗?”

“莱因哈特……我在哪儿?”

“你回家了!姐姐,你已经回家了!这是我们的家啊!”

“不,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的家应该在我的孩子们身边。”

“他们已经被送走了!元首会把他们全都逐出第三帝国。”

“你知道吗,这……是没有用的。就算天各一方,你也不可能让一个母亲的心离开她的孩子……”

“姐姐……我不明白……”

“莱因哈特,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为什么?为什么?姐姐!难道我们不能回去从前,像过去那样生活在一起,过幸福快乐的日子吗?”

“我并不恨你,我的弟弟。只不过从此以后,我会像是犹太人那样生存下去了,这对你的未来,会是很大的障碍。”

“姐姐?我不明白!那些人已经被带走了,只要你不说,我不会说!谁也不会知道!你……明明可以有幸福快乐的生活,为什么要选择去追赶他们?为什么特意要选择一条比较艰难的路呢?”

姐姐伸手轻抚他的金发,冰凉的手指从他的发稍掠过。“莱因哈特,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唯独不可以对不起自己的心……”

那个时候,他并不明白,但从小到大,姐姐对他说的话都要比命令还珍贵。

他只好默默的退出去,在遥远的地方,担忧的看着姐姐苦苦的无意义的四下寻找,也看着姐姐像个犹太人一样被所有人拒之门外。有些时候他真想要冲上去,但在迈出第一步之前,他又胆怯的停住了脚步。

只有在姐姐已经无助的低着头远离了办公室之外,他才敢于慢慢的走上前去。

官员见到党卫队员的制服,并不敢怠慢,担心的试探着问他:“先生,是刚才那个女人惹恼了您吗?请放心,明天她一来我就把她赶走……”

“不行!”莱因哈特的表情几乎让对方感到死一般的恐惧。看着对方的表情,他也知道自己的表现太过分了,只好沉静了片刻,这才用已经压低的充满威严的声音缓缓说道:“明天她再来,你就告诉她,她所寻找的那些人早已被送出海了。”又思考一下,他加上一句:“还有,英国、法国和苏联都拒绝他们的入境。虽然我们仍尽最大的努力让他们在遥远的中国上海找到栖身之所,但是那艘船在途中遇到海难,已遭沉没。”

姐姐,走吧,你的努力不会有作用,过去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会帮你拿到前往美国的签证。请你忘记这一切,也忘记我这个弟弟,好好的活下去吧……

火车启动之前,他最后还是去送姐姐了。然而,他却清楚的看到姐姐被从候车室中赶了出来。当服务员看到身着党卫队制服的他的出现,急忙卑躬屈膝的迎上来请他落座的时刻,得到的却是他重重的耳光。

然而他终究没有勇气走到姐姐面前去请求原谅。因为,他看到姐姐胸前,就像佩戴勋章一样,佩戴着她的孩子们被迫戴上的,那屈辱的大卫之星。

他没有回答姐姐留下的宽容的微笑,而是仓皇的狼狈逃离了车站。

——这样的我,有什么权力去美国,和姐姐一起,过永远幸福,快乐的日子?



“先生。”莱因哈特从记忆中强迫自己苏醒,“我们这里,并没有您要找的人。”

“可是我答应了我的未婚妻,无论如何要帮助她寻找到弟弟。”吉尔菲艾斯急切的说着,“自从听说英法与德宣战之后,我简直是费尽了心力才劝住她不要自己回国。如果我未能找到莱因哈特就这样回到美国,她会自己赶过来的!”

“我想您找下去也不会有用了。”莱因哈特故作冷淡的打量着吉尔菲艾斯,“像您所说的那种单纯的人,是根本不可能在这样的世界中存活下去的。他一定是已经死了,您现在所唯一还能帮助那位小姐的,就是去和她一起过幸福快乐的日子。”他说着,把护照合上还了回去,“先生,我今天已经十分宽容,如果您再回到这里,我将会履行自己的任务逮捕您。”

“可是,我还没有找到我要找的人……”吉尔菲艾斯着急的说道。

“先生,您已经应该感到幸运了!因为假设贵国已经答应了英国的求援,那么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尽自己的职责逮捕并枪毙您。”莱因哈特故意凶狠的说道,“不过现在,第三帝国并没有向美国宣战,请您快点离开吧。”

“谢谢您,先生。”吉尔菲艾斯无奈的笑了笑,踏上一步,按美国的习惯伸出自己的右手。

为这样的善意带来的突如其来的感觉而慌乱,莱因哈特仿佛受惊一般猛然后退,用最冰冷的回答把吉尔菲艾斯的善意堵回:“在第三帝国内,请行举手礼。”

吉尔菲艾斯楞在原地,手仍伸在半空。

不去等待那背影远去,莱因哈特转身,迈步向前,远离自己的住所,也远离眼前的这个人。

——你是姐姐在美国寻找到的慰藉吗?

——不要留在这个危险的地方,不要卷入战争。请你,代替我,去给她幸福,快乐的日子……



三、长夜



拖着沉重的脚步,不知道该去那里消磨漫漫的长夜。虽然可以去小酒馆借着酒精麻痹自我忘记一切的存在,不过自从传说长官喝醉后一度对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开枪之后,虽然对于长官这么有自制能力的人居然会喝醉抱有怀疑,但莱因哈特至少是引以为戒从此不沾酒精了。

从此,他能用来麻木自己的就只剩下了工作。

站在漆黑的街头,用思绪掠过了柏林的大街小巷,突然发现自己唯一能够逃去的竟然只有办公室,莱因哈特不禁无奈的苦笑。难怪有人说元首下的命令,长官会用200%去完成,而再到他的手中就使上了400%的精力。其实,并不是他天生有工作狂的一面,而是就算留在那个空荡荡的办公室中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也总比回到同样空荡荡的家去躺在床上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稍微好一些。

这样想着,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党卫队保安处。

房间内一丝光亮都没有,除了坐在值班室的当值军官外,所有人都离开了。毕竟,元首现在并不在柏林,因此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个较为轻松的工作时期。就连长官今晚也没有加班,记得是约了人一起去观看歌剧,现在想必正沉浸在《齐格飞》那辉煌的乐声当中吧。

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莱因哈特也没有刻意让这里光明起来。

借着洒入窗子的月光,他摸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桌上还摆着待办的文件,但他只是把那些纸张一下子扫开,让自己的脸颊被坚硬的木头桌面压平,就这样无力的趴在桌子上。视线对着的地方应该是鲜艳的红、白、黑三色纳粹党旗,然而此刻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就连四处张贴的元首的巨幅画像也看不到……

平时一直盯着自己,束缚着自己的规则,现在什么都不存在了……

但是想哭,又哭不出来。

突然之间,似乎特别明白长官为什么会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开枪了。他也是想要毁灭自我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莱因哈特就像是死亡了一样,连呼吸都近乎消失的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车声,脚步声,一切都不足以惊动他。

忽然,灯亮了。

元首的画像跃入眼帘,那凝重的眼神令莱因哈特一时间惊慌的喘不过气来。他急忙弹起来,坐正身体,拉平压皱的衣服,用手背迅速的擦了一把脸颊,这才意识到是有人把灯打开了。

“缪杰尔,你还在啊。”似乎随意的,但又有一点刻意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莱因哈特,打亮灯的人缓缓说道。“正好,你立即召集所有人来办公室。”

“是!长官!”莱因哈特急忙行礼,身体也紧张的绷紧。而直到长官再度带着评估的眼光打量了他一下,离开他的房间之后,他才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气放松下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抓起了电话。

“9点20分,在慕尼黑的一家啤酒馆发生了爆炸。”集合完毕之后,长官对他们这么说。

没有必要多问是哪一家,会问出这样愚蠢问题的人根本不配被长官招募。

1939年11月8日,一年一度的1923年啤酒馆政变纪念会照常在慕尼黑举行,人们猜想希特勒在慕尼黑要呆到9日,再举行一些仪式后飞回柏林。可是8日上午柏林往他的下榻地打电话说,明天是“黄色方案”的最后期限,陆军请求对方案进行重新决断,需要马上飞回。他的首席飞行员预告说,据天气预报不宜于飞行,他派出一名副官去安排把他的专车挂到当天晚上从慕尼黑发出的快车上。副官回来报告,此次列车第二天上午10点半钟方能把他送回柏林,可是如果他演讲后去赶车,事情就好办了。希特勒烦躁的问是不是没有下一趟车了。要是乘下一趟快车到达柏林时已太晚,赶不上研究陆军事宜。所以希特勒把他的讲演提前五分钟,提到下午8点10分进行。

7点30分,慕尼黑警察局长前来护送他到啤酒馆去,一名副官给啤酒馆打电话,指示说讲演必须正点开始,因为时间表安排的非常紧。演讲过程中,负责照顾元首准时上火车的尤利乌斯·夏勃忐忑不安的一次次向希特勒递卡片,上面草书着越来越急迫的告诫“十分钟!”然后是“五分钟!”最后是一个断然的“停止!”——元首从不用表,这是他以前告诉元首时间必定采用的手段。“党员们,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同志们,德国人民,尤其是我们胜利的空军:祝你们健康!”希特勒结束了讲话,举步走到蜂拥向前的党内官员们中间。心烦意乱的尤利乌斯·夏勃在9点过12分把元首护送出大厅。快车还有19分钟就要从本站发车了。

希特勒离开啤酒馆刚刚八分钟,镶木板的柱子里有一颗强力炸弹爆炸,正好在他讲话的那个地方的后边。

“行动起来,先生们。”长官简短但是明快的布置了任务,“那么,缪杰尔留一下,其他人去工作吧。”

同僚们齐刷刷的立正,行礼,随后安静的走出办公室,只剩下莱因哈特一个人忐忑不安的面对着自己的长官。

长官望着莱因哈特,视线没有移动,仿佛在沉思。这样的沉寂让莱因哈特略有些紧张,身体也不禁更加僵硬的挺直了。

“缪杰尔。”长官忽然开口说道。

“是!”莱因哈特条件反射似的大声回答。

“缪杰尔。虽然有些人会利用你的家庭问题作为对你的攻击,但我还是为你的姐姐办理了血统证明,而且也让她拿到了赴美签证。”长官停顿了一下,“我信任你,别让我失望。”

虽然长官说的是如此让人感动的话语,莱因哈特却不由得感觉冷汗沁湿了自己的衬衫。是知道了?还是看出来了?这位长官令所有人忌惮,正是因为他往往不但知道你在做什么,甚至能够知道你在想什么……



数日之后,案件有了新的进展。一名试图非法越境到瑞士的人被捕获。这人名叫格奥尔格·艾尔塞,三十六岁,斯瓦比安制表工人。他兜里有一把钳子,几张手榴弹草图和导火索设计图、几条导火索、一张印有啤酒馆大厅内部照片的明信片,在他的西服翻领下边,还藏着一枚先前的“红色战线”共产主义运动徽章。经过审讯,他坦白说,他独自一人设计、装配一个定时炸弹,并且把炸弹安装在那个柱子里。11月5日晚最后一次会议上,即希特勒同勃劳希契在柏林进行激烈争吵之后,他安装上了预先调好的两个钟表机械,并装上隔音软木以防人们听见滴嗒声……

这被当成了第一要务,于是,每天一份的审讯报告以最快速度发往党卫队保安处手中。

这一天,在党卫队保安处的办公室内,莱因哈特例行的迅速的浏览当天的文件,看完一页就整齐的将其归类,准备整理完毕统一送入长官手中。自从发生了爆炸事件之后,各地的消息就如同雪片一般飞来,在他所归类的文件中,有当天对刺杀者的审讯笔录,有从康斯坦茨发来的新的逮捕消息,还有从慕尼黑发来的对啤酒馆的经理的调查,以上种种,不一而足,其中有的十分有用,但也不乏完全的垃圾。比如,有一份消息居然报告说啤酒馆的经理是个地位很高的共济会成员,主要和犹太人、共济会员们以及其他阴险分子打交道;而谍报局发来的情报方面则索性将矛头指向遭到排挤的党内老资格的高层人士,声称说不定戈林也有勾结。对于这些东西,莱因哈特除了轻蔑的扫过一眼就把它们归入“可忘却”类别之外,实在没有其他的方法。但是,也有许多文件是相当有用的,例如:虽然审讯报告表明,刺杀者始终坚持这件事情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所做,拒不承认是按上边的命令行事的,但在逮捕该人的海关官员传来的报告中却作证说,看见在瑞士国境那边不远处有一个身着浅色大衣的人显然正在等他……

莱因哈特将两名海关官员的证词归入“待批阅”类准备呈交长官,随后,他又拿起了下一份文件。那是从慕尼黑发来的,对于刺杀者近日内行动的调查报告。

很显然,10月下旬,刺杀者曾经和一名陌生男子接触,并从其手中接过一个包裹,该陌生男子第二天即离开慕尼黑,去向不明。据目击者描述,该男子年龄大约在25至30岁之间,身材高大,红发蓝眼,外貌近似纯种雅利安人,但所讲的德语中有明显的英国口音。

读到这里,莱因哈特方才那迅速翻阅文件作出归类的动作忽然停滞了。他愣了片刻,呆呆的凝视着文件中这段简短的描述,手指不由得用力抓紧,雪白的纸页在他的指间褶皱弯曲,立即充满了压痕。

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莱因哈特急忙松开手,把已经不成形状的文件重新展平,放入“待批阅”类别内,随后站起身来拿起这一叠文件准备呈送到长官手中。然而,刚走了几步,他又停住了。

站在原地,他用左手握住所有的文件,右手再度把这份文件展开重读。读完之后,他回过头去,又看了看桌面上“可忘却”文件筐内的纸张,沉思了片刻,尝试着把这份文件放到桌面文件筐的最上方,但几乎刚刚松手,又仿佛触电般的一下子把它抽了回来。

望望长官紧闭着的办公室大门,又望望桌上的文件筐,突然之间,莱因哈特宛若下定了决心,一把把那份文件折起来塞进自己的口袋中,随后把其余“待批阅”文件送入办公室中。

从办公室出来,刚好到了下班时间,他难得的没有留下,直接交接了工作,转身匆忙的用最快的步速走出保安处大门。



柏林市中心的旅馆内,吉尔菲艾斯正在收拾自己的行李。带有些留恋的,他的动作十分缓慢,一件件把自己的衣服小心叠放整齐,连一个折痕也要反复对齐许久,而收拾的同时,不时望向房门那带些期待的眼神则解释了他动作缓慢的原因。与其说那是爱护衣服,倒不如说他是在拖延自己的最后时间。

衣服叠好了,他再度确认自己的证件,拿起护照小心的打开,看了看里面的签证日期,无奈的叹气。因为不能经过英法等交战国,回程只能和来程走同样的路:从柏林南下,经由慕尼黑,回到意大利再转道美国,无论如何,如果再不离开,时间就不够了。

“他最终还是不来吗?回国之后,我该如何安慰她才好呢?”

正在这时,就像是要回应吉尔菲艾斯的烦恼似的,门被敲响了。

急忙前去开门,满怀期待的吉尔菲艾斯动作十分迫切,而打开门之后,迎入的竟然的确是他在等候的那人!“太好了!莱因哈特,你看到我留在你门上的字条了?”

然而,面对这样的热情,莱因哈特却只是冷漠的“嗯”了一声。“你知道了?”

虽然是疑问,却没有语调的上扬,仿佛只在确认一个已知的事实。

“交谈几句之后就知道了。”吉尔菲艾斯声音诚恳。

“所以你留了字条,让我随时来找你?”面对着吉尔菲艾斯的温和,莱因哈特的气势却咄咄逼人。

“我说了我会等你到最后一刻。”吉尔菲艾斯关怀的微笑,“而到最后一刻你来了。”

莱因哈特轻轻眯起了眼睛,视线有些威胁意味的投注到吉尔菲艾斯身上,“是的,我来了。我本不该来的。”他在近距离怒视着那保持微笑的蓝色眸子,“我姐姐受过的苦已经够多了,我不希望再听到她受到伤害的消息!您懂吗,吉尔菲艾斯先生?”

“你在说什么,莱因哈特?”吉尔菲艾斯的声音中充满着不解的茫然。

望着那仿佛疑问的蓝宝石般的双眸,莱因哈特的双眉却不悦的蹙紧。思考着,他的手指无意识的在腰间的枪柄上勾画着圆圈,一时按紧,一时又松弛。如果是卑鄙的间谍,此刻大概早就该战战兢兢四处逃窜了吧?然而,红发青年却也似乎态度坦然毫不在意的等待着他……

你在等些什么?

终于,莱因哈特的手离开了枪柄,插入口袋中,掏出那份折好的文件,用力甩了过去。

纸张扔到吉尔菲艾斯的脸上,然后飘飞着滑落地面。眼中带着不解和好奇的神色,吉尔菲艾斯弯腰将其捡起,展平,开始逐字阅读。

为什么他的表情能如此平和?假如他稍微有慌乱,躲避,或者反抗,那么莱因哈特已经开枪。

但是,为什么吉尔菲艾斯的神情却专注而自然,仿佛那是最普通不过的内容一般?

“我在等您的解释。”莱因哈特的声音细细的传出,却比他暴怒之时更加充满了压迫与威胁。“我说过,如果再度见面时我们已成敌方,那么我的责任就是将您处决,您不会忘了吧?”

“没什么好解释,这是我做的。”

一瞬间,莱因哈特如同被刺伤了一般。“我以为你真的是来找我的。你……你利用了姐姐和我?你骗了我!你这个……卑鄙的英国间谍!”

“莱因哈特。”吉尔菲艾斯的微笑依旧温柔,“我是学法律的,你知道吗?”

“那又怎么样?”

“我是学法律的,法律的唯一目的是维护正义。”吉尔菲艾斯庄重的回答。“我相信这世界上总会有正义和公平存在,而我所学到的就是不惜一切为此效力。”

“那么我就该履行上次的诺言才对!”

吉尔菲艾斯笑了笑。“那个啊……我明白你的职责,我不会介意。因为……世界上总有些什么,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

“比生命更加重要?”莱因哈特的生命中突然蕴含了痛苦,“不,世界上没有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否则,姐姐就不用为了喂饱我,让我活下来而委身给那样的老头!”

“世界上有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那才是我学习法律的目的。”吉尔菲艾斯的神情更加严肃。

“比爱情更加重要?比我姐姐更加重要?”

听了莱因哈特的问题,吉尔菲艾斯却突然沉默。许久,他回答:“你要这么问,我也一时说不清。当英国人找到我,要我把那个包裹带到慕尼黑的时候,我想到的不一定完全是正义……也许……也许我想到的是,如果我不把这些伪造的签证送过去,可能会有你姐姐那样的人,因为缺了一份必要的签证而无法到达美国……我就……永远不会遇见她……”

莱因哈特愣了片刻,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小心的追问:“你说什么?”

吉尔菲艾斯的微笑带着忧伤,“那时,当英国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刻,我同样是万分惊讶。但是,当听完他们所说的,因为英德已经开战,伪造的签证无法再送入国内,无数滞留国内的犹太人将因此而失去逃往自由国度的机会……我没办法不去帮忙,我怎能拒绝把这些伪造的证书带往慕尼黑,哪怕只为了救出一个像你姐姐那样温柔美丽的女孩子?”说着,他微微一笑,眼中充满了怀念与爱恋,“是为了正义,还是为了爱情,我不知道呢。虽然在你看来,我的行为是犯罪。逮捕我吧。”

接下来,又是一个很长时间的沉默。两个人静静的并肩站在那里,互相望着,彼此透过对方望着自己最爱的人的身影。

“行了,你走吧。”莱因哈特忽然说。

“你放我走?”吉尔菲艾斯犹疑的问道。

“我相信你是被英国情报机关的家伙利用了,虽然你带进来的其实并非签证而是暗杀计划和一枚炸弹。”莱因哈特淡淡的说出了事实。“不过,你的本意其实不仅没有违背元首的意思,反而是在协助我们将所有犹太人清理出国的计划。虽然办了坏事,但你只是被利用而已,对于实际的计划一无所知,对于英国的情报人员也无法提供名单,逮捕你又有什么用?”

“那你跟我一起走吗?”吉尔菲艾斯小心的追问。“要知道,你姐姐说她会永远等你……”

莱因哈特颤栗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面对如此之大的诱惑!望着那伸出来的手,他小小的喘息着,试探的把自己的手从枪柄上放下,一寸一寸的伸了过去。只要握住这只手,一切痛苦,一切悲伤就都不会再存在,他可以永远是姐姐宠爱的弟弟,可以永远生活在蓝天下,绿草上,一片战火燃烧不到的宁静的国度之中……

“作为一名党卫队员,我没有姐姐,只有元首。”

有些话只要一句,就可以无情的撕碎梦的存在,带着自虐的快感他告诉自己:“我不配享受这样的幸福!作为一名党卫队员,没有……家庭……没有……姐姐……只有元首……只有元首!只有元首!”

莱因哈特没有流泪,这瞬间的他安静得残酷,一字一顿的声音此刻尤为清晰,“走吧,走!不要再回来!如果再有第三次见面,我一定会杀了你!”

“快走!”这句话成了他们的道别。“还有,照顾好姐姐。”

“照顾好你自己。”



“你和那个人说了什么我并不关心,莱因哈特·冯·缪杰尔,”长官的声音冷淡,不带丝毫感情,“我们派往荷兰的军官已经传来了捷报,我们抓获了英国在荷兰的高级特工人员,并从他们口中获悉英国特务机关显然和军队中的真正策划叛变的军官有联系,因此,无论那个人掌握了什么都从而毫不重要。同时,当我国潜艇不幸袭击了雅典娜号造成美国人死亡的此刻,帝国政府正在努力改善和美国之间的关系,更不可能扣留关押一个有正式护照的美国人,因此我尚可以视你的行为为一个过失而不是罪行。”

挺拔的军姿站在原地,莱因哈特那俊俏的脸上连一阵波动也没有,在心底重复着,他告诫自己不要颤抖。这样的结局,不是早在自请处分的同时早已清晰的思考过吗?既然我的荣誉叫做忠诚,那么无论受到怎样的处罚,都应该甘之如饴才对!

“那么,我所需要关心的是你在此中是否受到了影响,你对元首的忠诚是否有所改变。”

虽然他知道,即使是从理性而非感性上,他也应该狂热的叫出来“当然没有改变”的字句,然而,当站在长官面前的此刻,他已经几乎用尽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支撑着自己站立下去,因此他丝毫不敢开口。

“在你心中,最重要的人究竟是谁呢?”

“是元首……”知道自己应该做出这样的回答,因此莱因哈特也用尽了克制力强迫自己开口了。然而长官摇摇头,继续用那无感情的声音说着,“你不必作出回答,我也并不想听,答案会在你自己心里,这就够了。”

一个金发婀娜的身影突然闪现了片刻,但莱因哈特摇摇头,让那个幻影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了。我没什么最重要的人……他在心中回答着。因为,因为我不配……

“在你心中,最仇恨的人又是谁呢?对你最爱的人所最不利的人,伤害他最多的人,那是谁呢?”

——那是我自己……莱因哈特默默的回答。再没有什么人,比我伤害姐姐更深的了……

“如果我下面给你的任务,是保护那个你最恨的人……”

——保护我自己?就我自己的生命?它值得吗?

“然而,此刻,你最爱的那个人出现了。他的手中拿着枪,他要杀死你奉命保护的那个人……”长官的声音慢慢的提示着他们走入想象的国度,随即骤然加速,一瞬间那在心底勾画出的场面仿佛如此之远但又触手可及!“他举起了枪!瞄准!手指放在扳机上!现在,听我的命令,拔枪!射击!”

“砰”的一声巨响从幻想的国度外传来,震碎了他想象的梦境。莱因哈特浑身剧震,就好像那子弹打在他的心上,从心口中穿出去了一样!胸部冰冷,似乎被掏空了一个填不满的大洞,血仍然在体内流淌,却仿佛无法再把力量灌注到肉体。

长官把指向天空冒着白烟的枪口收了回来。

“这一枪是你们两个谁开的,我不想知道。现在,缪杰尔,你可以走了。”

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这是给自己心的考验。但是,也没有办法逃避,因为答案永远在自己心里。

转过身,保持着正直的身态走出办公室,回到自己的房中,关上门,然后摔倒在椅子当中,望着天花板,仿佛肺部已经干涸一般的喘息。

那死亡,似乎不是虚构,而是真实的。

就好像真的死了一次那样。

虽然帝国内部一直传播着这位长官的可怕,但自己却第一次直面到如此的压迫感,虽然什么也没问,但是,或许自己心底里最隐秘的角落早已被赤裸裸的剥光了扔在长官面前让他随意的翻动着探索。

难怪除莱因哈特之外,所有人就象躲避瘟疫一样远远离开长官身边。因为他会随时满腹狐疑的观察和提防着身边每个人的企图,对预先估计不到的事情作出闪电般的反应,就像幽灵一般会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又好似具有第六感官,能猜测事件细微之处的来龙去脉!他的嗅觉极为灵敏,但往往被证明是正确的,而在全国领袖记载别人言论的笔记本中,他也常用钢劲的字体写到“我不相信,纯粹无稽之谈”之类的语句。

而今天,我终于也失去了他的信任吗?那一向不顾我家庭中的缺点,全力维护并且无尽信任我的长官!

“我信任你,别让我失望。”

尽管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尽管决不打算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但不后悔并不代表不恐惧。莱因哈特浑身颤抖着,觉得自己又冷又虚弱,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蜷成小小的一团寻求着温度和暖意……

“缪杰尔,你的调令明天会下来。”

莱因哈特猛然惊呼:“长官!我……被开除了吗?”

“经过这次暗杀事件之后,元首身边有必要配备一名贴身保镖。”长官的声音依旧如同念诵文件一般毫无感情,“我推荐了你,别让我失望。”

谁说,谁说这位长官会有犹太人血统?他对于家庭同样有问题的我,一向关照有加!

长官去世后,继任者到来,长官身边的得力助手们都遭到了排挤,或明升暗降,或调离原职。只有莱因哈特幸而已经在元首身边,也得以留在帝国的中枢,默默的听着看着这一切的变化。

长官,我不会让你失望!我会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你对我的信任并没有错,我更会用你对我的信任证明元首对你的信任更没有错!我的荣誉,就叫做忠诚!

直到今天,我仍要恪守自己的诺言,哪怕,我是第三帝国最后的一名骑士!



立下了最终的誓言,莱因哈特反倒从那沸腾的热血之中冷静了下来。他微笑的望着吉尔菲艾斯:“虽然并不希望看到你终于穿上军装的样子,不过还是真高兴能见到你。”

吉尔菲艾斯报之以微笑:“我也是。真高兴你这次终于能对我笑了。”

“为什么不呢?我们现在终于能够以并非敌人的身份会面了。”莱因哈特落落大方的回答,“那么,这次我该怎么称呼了?吉尔菲艾斯先生?或者是……姐夫?”

吉尔菲艾斯的脸忽然红了,“不,不是的,我和你姐姐还没有……正式结婚……”

“什么?”莱因哈特的眉突然挑了起来。方才,面对着自己所将遇到的危机,他能够宛若无事的慢慢叙旧,但是当听到吉尔菲艾斯这样的回答,他反而无法等闲视之了。“为什么?我当时特意放你离开,就是为了希望你远离战争,去和我姐姐过幸福的日子!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

吉尔菲艾斯静静的凝视:“可是,世界上必须有正义在啊。”

一瞬间,莱因哈特仿佛被那执著的眼光刺伤了,“结果,你那时帮助英国,毕竟还是为了正义而不是我姐姐啊。”

吉尔菲艾斯短暂的沉默了,“这个,我也不知道呢。但是我只知道在战争结束前,我不能让她去等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人;而在战争结束后……现在,她全心全意考虑的,都是你的事……”

莱因哈特颤抖了一下,时间与空间短暂的加以重叠了。脱口而出,恍然之间他居然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在39年还是46年。“我姐姐受过的苦已经够多了,我不希望再听到她受到伤害的消息……”

回答却与1939年的相遇早已不同,把时空的错乱抹平到今日:“我从未这样庆幸我所学的是法律。莱因哈特,我梦想着能够带你回去参加我们的婚礼。”

听着这充满信心的话语,莱因哈特却感到其中蕴含的些许不安,“没关系,吉尔菲艾斯。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但是,就像你说的,世界上总要有公平在,不对吗?”

吉尔菲艾斯却好像一愣,只低低的“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莱因哈特心中奇怪,正想追问,突然,喊声和脚步声打碎了这平和得如同虚幻的一刻。

“牧师,牧师,戈林出事儿了!”

叫喊着冲入监狱办公室的是另一端的看守格里高利·蒂姆契钦中士。

立刻,以紧急情况的原因,会面室中的二人马上被分到了左右两侧,连一个回顾的时间都没有。

在被送上绞架的前夜,纳粹的狡猾终于战胜了等待着看他屈辱的登上绞刑架而不是被光荣枪决的英法美苏的审判官们。

1946年10月16日凌晨1时11分,在纽伦堡监狱的操场上,开始对被判处绞刑的纳粹战犯执行处决。里宾特洛普第一个登上绞刑架,随后凯特尔等人相继被绞死。2时许,行刑完毕。在场证人45名。戈林在行刑前两小时,瞒过看守,吞服氰化钾自杀身亡。被判处绞刑的战犯马丁·鲍曼是缺席审判,“需追捕归案后处决”。其余判刑战犯皆投狱服刑。

到此为止,第三帝国罪大恶极的核心人物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狭义上的纽伦堡审判已经结束了,但所举行的十二轮审判广义上也可以纳入纽伦堡审判的范畴,广义上的十三轮审判才刚刚开始……



四、审判



“请跟我重复誓词:我向全能和无所不知的上帝起誓,我将毫无保留地陈述真实情况!”

起诉书的宣读长得仿佛无边无际,即使没有自己的罪行一桩桩被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打击,光是静坐也已足以消磨掉最锐利人的棱角,令人从精神到肉体都陷入一种萎靡不振的麻木之中。被告席上,第二轮审判的177名被告们一排坐开,神态各异。有的随着起诉书的阅读一点点从椅子中滑落下去,就像是被不断的打击坠入地底的灵魂一般;也有的摆出一种肆意的神态把自己沉在椅子当中,刻意装出一幅满不在乎的神情;还有的双目无神,麻木的瘫落在自己的座位上。

莱因哈特却始终以军官的风度端坐在椅子的三分之二处——他的脊梁不需要椅背的支撑,仍然可以如橡树般挺立得笔直。没有颓废,当然也没有狂妄。要宣读针对177名德国军人和官员的指控,这段时间连法官和起诉人都几乎被榨干了精力,他却始终如一保持着最良好的军容风纪,没有显露出丝毫的疲倦之色,年轻的躯体仿佛充满着力量,奕奕的神采让每个人都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斩杀恶龙的传说中的英雄般高贵的形象。

这可不行。人们不满的骚动。多少天来,他们看惯了战败者唯唯诺诺俯首帖耳的景象,看惯了过去的元帅、将军、部长们灰溜溜的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姿态,然而今天,出现在这里的这个身影,却是健美挺拔充满着青春活力和旺盛生机的,仿佛他并非失败者而是坐在主席台上的一群!

德国的未来在哪里?就在那孩童们闪亮的率直的目光中。

这不是一场审判,而是一场决斗。要击败这个人,让他俯首认罪,让他光鲜的形象跪倒在泥泞的尘埃之中,要把他踏落在地,踩在他屈服的身躯上支撑起神圣的天秤,要让罪人在正义的利剑面前战战兢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率性坦然!

起诉书宣读完毕,吉尔菲艾斯从律师席上稳定的站立起来。昨天匆忙的会面并没有让他对今天的审判措手不及。莱因哈特的履历十分干净,没有到过波兰也没有在集中营任职,这个案件并非像第一轮的某些战犯那样无可辩驳,可是,正因如此,这个案件反而变得尤其困难……

困难在于,和第一轮审判中的埃里希·雷德尔元帅与汉斯·弗里奇情况一样,检方被置于被动工作的境地,即先有被告,然后拼命弄到证据来控告他。

战犯的确定,是经过讨价还价,相互妥协,安抚民族自尊和血海深仇之后才拟出的。第一轮的二十三人中,绝大多数掌握在美国人手中,可苏联人却坚持提出他们自己的被告,把那两人加入名单。为此,确定名单之后,制定了“审判欧洲战犯”这一计划的美国陆军部特别计划处默里·伯奈斯上校启程回国永久在审判中缺席了。在写给妻子的信上,他说:“我不责备这些准备拿走我荣誉财产的窃贼。他们是注重实际的人,我仅仅是一个幻想者。”

于是,美国也在第二轮审判中小小的加以回报。

美国对于莱因哈特的坚持何在,吉尔菲艾斯在审判前再三的沟通之中已经清楚的知晓。而也恰恰因为如此,在无法背叛自己朋友和无法背叛自己祖国的左右为难之间,困难则比自我坚持和上级命令之间的冲突更加翻倍。

终究,只能够凭自己心中的正义行事。

他开始传唤证人,为他的被告辩护。

经历了第一轮审判的所有观众都十分清楚,外部的证人总只是一个小小的过场,真正的高潮永远处于传唤被告自己作证的过程之中。所以,律师最初从外部召唤而来的几位证人,并未引起庭上和观众的兴趣,吉尔菲艾斯自己也熟悉了观众的心态,便只在简单的盘问奠定基础后就让他们走下证人席。

“我传唤莱因哈特·冯·缪杰尔。”

莱因哈特站立起来,那姿态与过去千万次受到自己上级召唤的站立一般无二,也与之前千万次前去对下级下达命令一般无二。他站起来,走过去,穿越从被告席通往审判室发言席的小门,步伐坚定,腰杆挺直,目不斜视,在证人席上立正站好,就像他过去这许多年间静静的站在他的元首身后那样。

法官开口了:“请举起右手跟我重复誓词:我向全能和无所不知的上帝起誓,我将毫无保留地陈述真实情况!”

白皙的手坚定的悬停到空中,声音嘹亮传遍了整个法庭。没有丝毫的惧意,同他过去在一片混乱的现场发布命令那样字句清晰掷地有声:“我向全能和无所不知的上帝起誓,我将毫无保留地陈述真实情况!”

就连那老奸巨猾的逃脱了惩罚的戈林,当面对着上帝宣誓的时刻右手也是颤颤巍巍的在空中乱晃,直到宣誓后打开笔记都让笔记的纸页在手中摇散。因为人类在上帝的面前是无法有所隐瞒的。他也许怀着侥幸心理认为能够欺骗过民众,欺骗过法官,但没有人,没有人狂妄到认为自己能够欺骗统驭一切的救世主!可为什么,莱因哈特的手那么稳健?

“被告,你的姓名和身份。”

“莱因哈特·冯·缪杰尔,第三帝国党卫队二级突击队大队长。”

不,不该是这样的!人们气愤的意识到。无论多么厚颜无耻的囚犯,在面对着自己的罪行报出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也总是会为羞耻心攫住吞吞吐吐难以出口,而在党卫队已经被宣布为犯罪组织的今天,更不应该有任何一个声音用完全的坦率讲出这个单词!但是莱因哈特的声音,却似乎是在为掩护他的元首而受伤之后,接受元首授勋时那样直率的回答,没有丝毫隐瞒,也没有片刻犹豫,报出自己的名字,讲出自己的身份,没考虑隐藏,也不进行遮蔽,坦然得竟如同自己的行为是最正当的存在一般!

他邪恶到直到今天仍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吗?群众鼓噪。

或者……

吉尔菲艾斯从律师席上担忧的望着莱因哈特的侧脸,由平滑曲线勾画出的轮廓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

究竟是坦率得不懂逃避,还是高傲得不屑逃避?

大厅正面的审判席上,身着黑色法衣的法官同样面无表情的打量着被告。这些法官没有经历更加惨烈的第一轮审判——第一轮审判已经耗尽了四国资深法官的精力,因此从第二轮审判开始,这一任务就交给了美国的文职人员完成——但这并不表示他们对纳粹分子的狡诈一无所知。相反,正因为他们接过的是一个前辈所开创了的局面,因此将其更进一步拓展开来就是他们的任务,对于那些死硬的顽固分子,他们早已做好了充分的研究和准备,正如第一轮审判中杰克逊法官所尖锐指出的:“如果你们认为在战胜者未经审判的情况下可以任意处死一个人的话,那么,法庭和审判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人们将对法律丧失信仰和尊重,因为法庭建立的目的原本就是要让人服罪。”

所以,他们等待着,聆听律师的申述,和公诉人的提问。



吉尔菲艾斯知道,对于不同的案件必须要采取与以前不同的策略。在第一轮审判之中,律师们采用的方法,往往是让自己的当事人对于某一指控做出解释,从而找到可以接受的理由或是证明自己只是采取了与盟军同样的做法,但那是面对着大量的,无法推托的事实所采取的对策。在这次审判中,公诉人们缺的不再是辩论的机智而是指控的证据,或者根本就是指控本身。莱因哈特的履历近乎无懈可击,因此,要对他提起诉讼的唯一办法不是用具体指控将其打倒,而是用重炮轰击迫使他承认自己的政治倾向。

对于可能被对方追击的问题,最好的办法是一开始就把它解决掉,所以,吉尔菲艾斯立即提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你恨犹太人吗?”

听众席哗然。

极少见律师一上来就抛出对自己的当事人不利的问题,特别是对于犹太人的态度简直就是判定违反人道罪中最重要的因素。面对这样的问题,普通人会辩驳,然后被公诉人提出的一系列事实弄得哑口无言,聪明人会回避,随后在公诉人不断的追问当中左支右绌,无论什么样的方法,都无法扭转自己的劣势。

可莱因哈特的回答却不是观众所预料的任何一种。他直立着,视线没有向律师回顾,对听众席突然掀起的兴奋也置若罔闻,用最简单也最斩钉截铁的口气说:“是的。”

不给观众任何反应的机会,就好像要落井下石的把对方置于死地一般,吉尔菲艾斯立即抛出第二个问题:“为什么?”

面对着能让自己有所解释的机会,莱因哈特反而像是要放弃这个时机那样短暂的沉默了,以至于吉尔菲艾斯不得不催促道:“被告是不敢于回答这个问题,并且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自己的耻辱吗?

——不,不行!莱因哈特无声的呼喊。我可以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我,因为我自己知道自己的问心无愧!可是,我不能让人们用这样的眼光看待姐姐!她的牺牲绝对不是耻辱,我不允许任何人对她产生丝毫怀疑!”

“不。”就算这是激将法,也只能按照这条路说出自己不愿暴露的东西,“因为……我姐姐……曾经嫁给了犹太人……”

“哦?那么,难道你是因为纳粹的种族主义宣传,认为犹太人是下等民族,这份联姻玷污了你的血统所以才恨他们吗?”

——吉尔菲艾斯……你……太过分了……

不愿意说,但是已经无法不说,因为说出来是伤害,但隐瞒却是玷污。莱因哈特的声音第一次低沉:“并不是的。她嫁给那个人……因为那时我哭着对她说……姐姐,我饿……”

1923年,严重的通货膨胀使德国物价飞涨,一个美元已经可以换到4万亿帝国马克。当时,买一个面包要1000亿帝国马克,一升牛奶要3000亿帝国马克。难怪,有一位作家曾写下这样一句名言:“纳粹主义的诞生地不是慕尼黑,而是凡尔赛。”

看着听众们的反应,吉尔菲艾斯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毕竟没有弄巧成拙,而这样尖锐的问题,也总算能够隐瞒住他的真实意图,至少对国家命令有所交待。



那段乱世的记忆,在座的德国人均感同身受,而英美人虽然无法体会到同等的痛苦,但重提的旧事至少激起了他们的羞愧。吉尔菲艾斯的做法的确聪明,令人欣赏,虽然过去他走在战场上的时间远远超过站在法庭上的,但他已经掌握了法庭盘问的游戏规则。虽然表面上,他展示出一幅连自己都要对被告施加不利影响的态度,但他其实深知一名聪明或者说狡猾的公诉人,可以怎样运用巧妙的诱导提问一步步引领被告走入无法摆脱的泥沼之中,为了摆脱这种危险,他索性通过一系列几乎是破釜沉舟的指控性的问题,反过来消除被告所可能遇到的最严重的罪名——因为就“违反人道罪”来说,公诉人对莱因哈特的指控缺乏事实基础只能从主观感受方面着手,然而现在,人们的感情已经倒向被告一方。

可是,公诉人也并非初经战场的实习学生。尽管从第二轮审判起,法官和公诉人的声望和经验都远远不如第一轮审判的坚实阵容,可他仍然擅长优秀的法庭盘问者最致命的策略——将证人诱向事先设好的陷阱,而后以不能闪避的答复将他推进去。跟随着吉尔菲艾斯的问题,表现出几乎毫不在意自己劣势也不打算转移的轻松,他发问了。

“你因为自身的遭遇而对犹太人有特殊的恨意,这点值得同情。”仿佛满不在乎的,公诉人丢出了转折的问题:“但是在座的每一个人在这场战争中都有同样悲惨的遭遇,按照你的推理方法,是不是他们也可以因此报复到整个德国和全体德国民众,其中也包括你的身上呢?”

回答只有两个,是或者不。选择是你们有权报复,那么这场审判就已无必要,莱因哈特等同于认罪等候着人民的处罚。但选择不同样也是认罪,因为如果在座的人们无权把自己的恨意扩展到整个德国和全体德国民众,那么公诉人的下一个问题必然接踵而来:

“既然你出于内心正义选择出的答案是否定它,那么,你是同意你的行为与内心的正义相悖,是非正义的暴行了?”

吉尔菲艾斯在律师席上紧张的握紧了手中的笔记,笔记迅速因手心的汗而湿透了。这样的问题,决不能回答是或者不中的任何一种,唯一正确的回答方法是从中找出第三条路来走。可是,他不能提示莱因哈特,至少不能公开的加以教导,因为面对着这样清楚的指控,一切由他提出的,帮助被告摆脱困境的支持,虽然在法律上可以成立,但在道义上却只会让自己刚刚取得的心理倾向回到原点,人们将会认为,被告在哑口无言的情况下是仅仅通过律师的狡猾才从这样的罪名之中逃脱出来的。而且,他的帮助即使法庭能够忽略,他的国家也不会忽略。

所以他只能沉默的等待。

“我的行为并未违背我内心的正义。”莱因哈特未做强调但字字清晰。“我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爱或者恨,但感情所向并不代表该用死亡回报死亡,以屠杀反击屠杀。”

吉尔菲艾斯终于松了一口气,现在他可以加上这句话了。因为此刻,说出这句话已经不会代表着他包庇被告,而是对法律尊严和法庭神圣的维护:“我不得不提醒公诉人,犯罪想象和犯罪事实完全是两回事。难道我们不是来审判事实而是来审判感情的?”

面对着自己的失败,公诉人并不慌乱,他的心理素质远远优于常人,不可能出现新手律师那种乱翻文件来镇定情绪的方法。方才的交锋虽然败退,但那顶多只算是一个小小的接火,接下来的问题还可以有许多,而其中,有很多是任何德国人都无可避免的……

在第一轮审判之中,作为证据,海军中校詹姆斯·多诺万出示了美国所提供的纪录影片《纳粹集中营》,那是西线盟军解放这些集中营地区时,盟军摄影记者拍摄制作而成的。而在这一轮审判中,公诉人要求再度出示这些证据。

他的要求被允许了。除被告席因安全原因继续照明外,法庭内黑暗下来,放映机呼呼转动,在大厅内放出一柱光线,将画面投放在证人席后的屏幕上。

尽管有些参与了第一轮审判的人已经是第二次观看,但这些场景仍无法让人无动于衷。推土机把惨白的尸体推进集体坟墓。银幕上,美国士兵头戴防毒面具,指点着堆积得像成堆木头的尸体。一位在敌后执行战略情报局任务时被俘的美国海军上尉杰克·泰勒出现在屏幕上,他描述了毛特豪森集中营的情况。他解释说,犯人被迫背着大石头爬出石坑,直到累死。有时,无聊的士兵为了取乐把犯人扔回坑底,这叫做“降落”。法庭里听得见轻轻的啜泣声。一位女士昏厥过去,不得不被抬走。

接下来放映的是德国人自己拍摄的影片。它们多为战略情报局队员从隐藏的地方所发现。有一卷是在莱比锡附近的一个集中营拍摄的,该影片中可以看到约有二百名犯人被赶进一间库房,然后党卫队在房上浇上汽油并放火点燃,少数跑出来的犯人被机枪扫倒。

就算是第一轮审理的战犯中那些罪大恶极者,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直面着自己制造出来的景象而无动于衷。过去,当他们签署这些文件的时候,他们面对着的,是眼前的白纸,墨水,以及由这二者构成的黑和白色的无机场景,但当那场景一度变得鲜活明了起来血淋淋的暴露在自己面前的时刻,凯特尔擦额头,取掉耳机;弗兰克使劲忍住眼泪;丰克吸鼻擦眼;斯佩尔强忍住自己的感情;邓尼茨点头;戈林用胳膊支撑斜靠着,打着哈欠。

而莱因哈特却没有自己的上级们所表现出的任何一种反应。他直立着站在原地,保持着完美的军姿直直的盯着屏幕,没有掩饰,也没有回避,没有姿态的变换。

可还是有什么不一样,虽说除了胸口的起伏之外,他竟然好像丝毫没有动作。可是,这时的他给人的感受不再是镇定自若的军官,却像个军校生。

影片继续放映着,变幻不断的场面都是破碎、烤焦、灰白的尸体。这些尸体肋骨突出,大腿似棍,眼眶深得像坑。放完后,灯亮了,屋内像死一样的寂静。如果不是在第一轮审判中已经看过这些影像,连法官自己也在怀疑自己会不会像当时的劳伦斯法官那样,没有宣布休庭就站起来,几乎跑着离开法庭。

莱因哈特静静的站在原地,依旧保持着立正,凝视着画面已经消失的雪白的墙壁。然后,以别人几乎察觉不到的动作微微挺起了胸膛,把视线转向公诉人。

吉尔菲艾斯解读出了那里面细小的讯号,但那是因为就算爆炸在眼前发生,他的视线也不打算从莱因哈特身上挪开片刻。但是人们所看到的不同。方才,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全部被影片中的事实和自己的良心所吸引了,就算有人仍然留意着被告,所能看到的也不过是外观的那些表象而已,所以,在他们心中,被告竟然可以无动于衷的冷血面对那一切事实,他们想要发出愤怒的声讨,而公诉人也立即追随着人们的心理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被告。面对着死难者们留下的最后影像,请你加以重复,你是否仍然坚持这种行为符合你内心的正义?”

“我认为,”莱因哈特小小的吸了一口气,更加挺直腰坚定的回答,“种族灭绝主义是绝对的罪恶。”

公诉人满意的笑了。“但是你并没有犯下这条罪状?”

虽然已经清楚的知道这是设好的圈套,但莱因哈特只能镇静的迈出下一步:“不,我没有。”

起诉中最大的障碍已经消失。原本,对莱因哈特一切指控都可以通过“我什么也没做”加以辩驳,然而此刻,两个十分正确的问题连接在一起,却把莱因哈特那坦诚直率的正义抹消了。他承担责任的敢于直视变成了冷血无情的漠然视之,他内心存在刚直的正义分界线转换为因外界压力造成的屈从,现在的他,在人们眼中不过是一个胆怯的拼命为自己脱罪的懦夫而已。

法官重重的敲下锤子,休庭时间到了。



五、休庭



法警正要把犯人们带走,吉尔菲艾斯匆忙走了过去。“对不起,我还想和我的当事人谈谈。”听了这个要求,法警理解的点头,后退几步,让两个人对面坐下。

“你这种态度会害死你自己。”吉尔菲艾斯压低声音贴近莱因哈特耳边告诫。

莱因哈特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看着这样的景象,吉尔菲艾斯叹了口气,只得更是低声但却严厉的警告:“好了,莱因哈特。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要知道,他们也并不关心你是怎么想的!他们唯一想看的不过是你低头认罪而已,那就给他们看!让他们看了,又能够损失什么呢?”

“我不会为了乞命而说出违心的话语。”莱因哈特同样低声而坚决的回答。“就算我是第三帝国仅剩的骑士,我也要守护他的荣誉直到最后。这代价我准备问心无愧而不是卑躬屈膝的偿还。当这条道路引导我到绞索的跟前,我宁愿让绳圈套在我昂着而不是低下的脖子上!”

“听着,莱因哈特,你们德国人的毛病就是太容易代入了!”吉尔菲艾斯的警告更加尖刻,“你们把自己当作了一个群体,用群体无意识取代了个人意识,这正是屠杀发生的悲剧根源。但是现在,你必须让自己的精神从这个群体中脱离出来了!那些死亡,和你无关,你没有理由要为别人承担代价!”

“你错了。”莱因哈特的声音轻轻的,“如果荣誉该由我们每个人分享,那么耻辱自然也该由每个人承担。直面发生过的真实,是所有活着的人的责任。”他停了停,忽然细细的说:“你知道吗,吉尔菲艾斯,我看到姐姐啦。”

“嗯?哪里?”

“我看到姐姐啦。”莱因哈特的声音中隐隐压抑着痛苦,“还记得影片开头那一段吗?‘没有喊叫和哭泣,这些犹太人赤身露体,一家又一家的站在一起,相互吻别……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妇人怀抱一个一岁的孩子,边唱边拍。这个孩子高兴地轻轻喃语……一个父亲正抓着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儿的手,慢慢地说着,男孩儿强忍着泪水。’

“可是那时候我看到的是……同样的。没有喊叫和哭泣,父亲紧紧的用双手抱着我和姐姐,左右向我们吻别,我的身体几乎感受到了那环绕的力量和温度……然后啊,近乎坚决的,姐姐轻轻脱开父亲的手,走向等待着她的红色地毯的那一端……”

吉尔菲艾斯愣住了,许久,他皱起了眉凝视着莱因哈特,严厉的问道:“你难道是想对我说……你觉得……那是神圣的复仇?那是应该的?是理所当然的?你想告诉我那就是你的荣誉吗?”

“一开始,我的确是那样想。”莱因哈特的声音中充满着浓得化不开的忧郁,“我并不是没听说过集中营的指控,那时,面对着那些指控,我气愤的想:当犹太人的孩子死在集中营之前,德国的孩子先饿死在柏林!那又算什么?可是……可是……我可以想象姐姐和我们告别,就像那犹太人的一家告别一样,但我却我没办法想象,假如那影片里躺着的是姐姐,我会怎么样!我啊,我想都不敢想那样的场景,就算那是神圣的复仇,就算我们曾经遭遇过多少苦痛,我觉得,我觉得我们讨回得,太多,太多啦……我恨的只是一个人,可究竟是什么时候我用一个群体取代了一个个体的影像?即使说无穷减去一仍然等于无穷,但那里面毕竟还有这一个一啊!我们讨了太多,太多,现在,轮到我们偿还啦。”

“可这笔债务不是你的!”听到莱因哈特的想法原来是这样,吉尔菲艾斯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又不由得开始为另外一方面而担心。他试图宽慰莱因哈特:“这笔债务,属于希姆莱、海德里希,属于奥斯威辛、寇狄兹堡、布痕瓦尔德、拉文斯布吕克、萨克森豪森。它不是属于你的!”

“既然我用对群体的恨取代了对个体的恨,我自然应当用我的个体来承担我们这个群体的责任;既然我要守护第三帝国的荣誉直到最后,那么,第三帝国的荣誉就是正直的去偿还这一切。”莱因哈特蹙着眉头忧郁的轻轻的笑了,“而且啊,吉尔菲艾斯,你知道吗,在那部影片里面,我看到了姐姐,还看到……两个孩子。本该有两个孩子,他们……会叫我‘舅舅’。”



休庭时间结束,庭审继续进行,吉尔菲艾斯有些犹豫的翻动着资料。他没有想到会看到那样的莱因哈特,坚强,执著,又像个小孩子一般单纯。“我所主张的正义究竟是什么?”他问自己,“我真的有资格自命为正义的执行者吗,当我竟然同时看到三种不同的正义的时候?而其中最顽固的,似乎反倒是莱因哈特呢。那么作为一名律师,我究竟是应该坚持自己的任务为他脱罪,还是应该尊重当事人的意愿才是我的职责?”

斗志被那些影像抚平了,唯一支撑下去的,只是最单纯也是最终的责任感。“但我们是在用法律审判,而不是用情感或道义的震撼来审判!”他想要驳斥,想要质问,可是那有什么用?审判的结局早已注定,而即使他能够说服法官,但是,莱因哈特的法官不在台上,而是在心中……

“尽管被告在事实面前不得不低头,承认自己立场的苍白无力,但他仍试图脱罪……”公诉人似乎已经开始了演讲。按理说,这时候作为律师,是应该立即提出抗议才对,然而吉尔菲艾斯几乎忽略了这一工作。不,就让演讲持续下去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这倒令自己内心的冲突毫无抵触反而统一了!

在双方都等待着有罪判决的时候,作为律师的自己,还有什么可干,还需要干些什么?

职责,依旧只是职责了。发觉少小离家的自己原来毕竟拥有着雅利安血统的一面,吉尔菲艾斯不觉吃了一惊。可是,无论命令如何也好,当事人如何也好,就算莱因哈特认为直面事实是活下来人的职责,但不顾一切维护当事人利益才是律师的神圣职责!为其争取到公正,这不正是自己学习法律的根源所在吗?

吉尔菲艾斯笑了。他似乎清楚的听见莱因哈特在耳边说着:“总要有公平在,不是吗?”

“是的。”他对着心中的自我答道,随后扬声截断了公诉人的话语。

“被告并非脱罪,他的任务并非前线也并非集中营,而是始终坚守在大本营之中,对于外部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如果连一名仅仅相当于陆军少校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都硬要拉来承担责任,我们是不是下一步要反过来给德国修集中营了?”

听着吉尔菲艾斯的质问,人们的心中不由得震颤了一下。如果审判变为了发泄私愤,那么不过是在玷污审判本身的神圣,以及由它凭吊的所有死难者的冤魂的安眠罢了!但是,我的心底,真的就那么清白那么无私吗?扪心自问,几乎没有人能逃过惭愧感的缠绕,难道我真的没有想过该处死所有德国人?难道面对着杀光所有德国人的口号,我虽然没有应和但真的从心底里反对这种过激?假设那些将军、元帅们在审判前就自杀而去了,我们会不会把整个统帅本部拉到法庭上?如果再没有统帅本部,我们是不是真的会给德国人去建集中营?

如果审判不是公正而是私愤,我和他们有什么两样?我又有什么资格来指控和批驳纳粹主义的存在?

公诉人却并不紧张,胸有成竹的笑了笑。“律师偷换概念的本领可谓一流。不错,就军衔上来看,被告官微职低,但是,就职务上来看,他恐怕算是少有的能够完全接触大本营机密的下级军官了吧?”说着,他转向莱因哈特,“被告,你的任务是随时随地跟随在希特勒身边进行保护,而且,在你们三人之中,你更是唯一的专职贴身保镖,不对吗?”

“那是我的职责。”莱因哈特坚定的回答。

“就是说,军事会议时你也可以在场。”公诉人开始翻动自己的纪录。“1944年7月20日,斯陶芬贝格上校一度尝试在即将举行军事会议的房间中放置炸弹。暗杀失败后,在场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嘉奖,你也因此得到授勋对吗?”

“是的,虽然未能阻止事件的发生就是我的失职,但元首仍然把奖励给了不配获得的我。”莱因哈特回答。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了。”公诉人满意的作出结论,“被告的军衔和职务并不足以成为他对此毫不知情的理由,恰恰相反,这是最直接的证据,指明他熟知一切德国高层的计划。你敢说‘最后解决方案’时你不在场吗?你敢说你不知道狼穴的所在地吗?你敢说纳粹将最后的藏宝运走之时没有亲耳听闻吗?”

“我在场。”莱因哈特直视着公诉人,做出了这样的回答。没有任何解释,只是一个事实而已。

“那么被告的手又怎么会是干净的?”公诉人转向听众,“如果说计划实行者是杀人如麻的屠夫,那么计划的制订者更加是背后操纵的黑手!面对这样的反人类的邪恶,实施和默许不同样是罪恶?”

“那么请问,卡廷大屠杀又算是什么?忽视这件事来默许的我们又算是什么?”除了用立即激动的声音打断这场已经变为公义大论战的辩论之外,吉尔菲艾斯也气愤得口不择言,终于不小心说穿了所有人都知道却又都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秘密。

卡廷大屠杀发生在波兰败北后的某个时候,大约有11000名波兰军人,其中包括8300名军官突然失踪。1943年2月,一个德国通讯团在斯摩棱斯克附近的卡廷森林里无意中发现这批人中的4800人的荒坟野家。争论之点是,究竟是哪一方,苏联人还是德国人杀害了这些人。何方之罪取决于这些波兰人被害日期的确定。苏联人声称,死亡事件发生在1941年秋天,即在苏联遭受侵略之后,德国人占领卡廷森林之时。而德国人则指出,这些波兰人死得更早一些,即在1940年苏联人依然握有这一领土之时。

最后,德国人占了上风。他们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之一,是1940年4月苏联人控制这片森林之后,这些波兰人再也没有寄出任何信件。得出苏联人自己枪杀了数千波兰人的结论,会冲淡了纳粹分子的恐怖罪行,法庭如何处置这个道义上的困境呢?法官们认定,他们的责任不是归咎于上述国家中的一个国家,而是确定对德国战犯的某一指控是否得到证实。于是,他们干脆采取如下立场,即苏联人对德国人的指控证据不足,从而把卡廷大屠杀一案束之高阁。

“如果我们的定罪只适用于德国人,我们怎能由于审判不是正义而是胜利者的报复这一事实而逃脱历史的惩罚?难道我们的盟国没有侵略的历史?我们同样默许了苏联在1940年对波兰的攫取;难道我们之中没有枪杀战俘的情况?意大利战役的最后几个月里美军士兵枪杀了毫无戒备的德国犯人还以‘上级命令’为辩护理由逃脱了惩罚。如果说支持和默许同样是罪恶,那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审判,既然英国首相可以宣布不穿德国军装的德军无权享受战俘待遇而不受指责,那么,如果我们的定罪只适用于德国人,这场正义的审判就变为只不过是报复而已!我们现在不仅仅在亵渎审判本身,更加在亵渎那些本来可以因那10名罪大恶极的战犯被处死而原本可以得到安息的死难者们的在天之灵!”

“亵渎?”公诉人冷静的报之以轻蔑的笑容,“我不明白对被告的审讯怎么会是亵渎。我们来看看被告是什么样的人吧,一个死硬的纳粹分子,即使在此刻竟然仍能抬头挺胸毫无悔意的面对着证据确凿的审判。一个面对着大屠杀的惨状面不改色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一切毫无所闻?或许恰恰是反过来他已经看得麻木不仁了才对。他死忠于他的‘元首’,用自己的身体为他的‘元首’挡子弹并以此为荣。”每说到“元首”两个字,公诉人刻意停顿着用嘲笑的口气重复,“你直到今天仍然死忠于你的‘元首’,不是吗?”

“那只是他的职责!”几乎万分清楚莱因哈特会做出什么回答的吉尔菲艾斯连忙试图抓紧时间抢过话题。然而,他终究未能压住莱因哈特直率又坦白的回答。

“我认为,如果元首在1939年之前去世,他将以德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人这一称号而名垂青史。”

“那么,既然他没有死呢?”公诉人继续追问。

莱因哈特沉默了。许久,他慢慢的回答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面对着血淋淋的事实,你还要巧言虚饰吗?你自己说所谓‘种族灭绝主义是绝对的罪恶’,但是不适用于你的元首身上吗?你所谓的正义还在哪里?你的‘行为并未违背我内心的正义’又在哪里?记录员,请你记录下来,被告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我仍然坚定的认为,种族灭绝主义是绝对的罪恶!”莱因哈特抬头扫视了一下所有在场的人,一字一字缓慢而又清晰的说着。“无论从感情上,还是理智上,我没办法摆脱,没办法解决这个死结。从感情上,我认为在对等的权力斗争下,大可无所不用其极而不必感到羞愧,然而把无辜的人当做牺牲品,双手沾满血腥,不管编造何等美丽的辞句来掩饰,仍然洗不掉这个污点。而从理智上,我……我没办法想象。我没办法想象,为什么一个原本是如此睿智如此伟大的人,他能够从崩溃的边缘拯救了整个德国的经济,让我们能够从死亡边缘得以生存下来,但就是这个人,竟能够突然出现如此之大的落差,做出这样愚不可及的方案。所以,我说我不知道,因为除了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

“莱因哈特!如果你仍然是这样的态度,我再为你辩护也没有用了!”知道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机会,吉尔菲艾斯用斥责的方法暗含了忠告。“悔过吧!低下你的头,让人们看到你的忏悔!这是审判而不是复仇,对于有意痛省的人并非要赶尽杀绝,忏悔是你唯一的生路,你还要执著无聊的自尊到什么时候?”

“如果我只是为了恐惧自己的死亡而低头,那算是你说的‘有意痛省’吗?”莱因哈特静静的反问。“我宁可面对自己的良心,用最正直的方式来偿还也好过用求饶来逃避!”

“够了!”面对着莱因哈特的固执,吉尔菲艾斯终于失控了,“你真的是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吗?你根本不必死,甚至你根本就不该到这个法庭上来!你知道自己被坚持列为战犯的唯一原因吗?因为那是美国能够骗过苏联让他们把你交出来的仅有……”

“住口!吉尔菲艾斯上尉!”

法庭似乎突然变成了军营,不再是律师、法官、公诉人、被告的关系,而是军队中那简单明了的上下阶层。当自己脱口而出泄露了早在辩护前就已经被交待好的任务时,当自己的姓名被连着军衔叫出来并且被下命令闭嘴的时候,吉尔菲艾斯唯有用力一跺脚,义愤填膺的用最大的声音回答:

“是的,长!官!”

在这样服从的同时,这已经是他所能表现出的最大嘲讽和愤慨。



六、判决



法庭在那样的一片混乱中匆匆休庭,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赶在人们明白过来吉尔菲艾斯说出的内容之前立即打断是最好的办法。莱因哈特被押回了监牢,但是,临行前他那充满诧异的眼神已经足以告诉吉尔菲艾斯:“我什么都明白啦……”

吉尔菲艾斯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单人囚室之中,莱因哈特依旧像往常一样静默的坐在床上不发一语,但是此刻,他的额头却不像往常那样平坦而明快,取而代之的是紧锁在一起的双眉卷起的条条皱纹。

很多很多事情,他都想不明白。怀疑、落寞、不信任,种种感觉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了。

这时候,他感到自己终于清楚了为什么长官从来不相信任何人的存在。

真的是对自己关照有加的长官吗?那位击剑高手,小提琴演奏家,那位被称道为好丈夫、好父亲的长官。

真的是英明睿智的元首吗?那位把德国从经济危机中拯救出来,给了他食物,给了他生命和自由的元首。

真的是……那个……吉尔菲艾斯吗?那个姐姐所选择的人,那个会关心姐姐也被姐姐关心的人,那个……要照顾姐姐一生的人……

我所能守护下去的,第三帝国的荣誉,究竟还有什么?

牢房里空荡荡的,真冷。

看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想法:“缪杰尔,你的律师在会面室等你。”

站起身来,走出去,把头高高的昂起来。因为哪怕用全身的血来代替,也不让人看见自己的一滴眼泪!

走入会面室,意外的,在座并非吉尔菲艾斯一人。另外站着的,是在庭审最后当面斥责吉尔菲艾斯的那名将军,当然,他的身后则布满了保镖。

“原来如此。”莱因哈特冰冷的说道。“终于不再是律师而是美军了啊。”

“莱因哈特……”吉尔菲艾斯低着头,轻轻的叫了一声。

“这就是你所要维护的正义吗?”莱因哈特冷笑着问道。但是,吉尔菲艾斯无言以对的同时,话却被将军截了过去:“那么这就是你所要坚持的荣誉吗?”

“我的荣誉我自己清楚!”莱因哈特高昂着头回答,然而,那话语却始终不如方才的刚劲了。

“是这样吗?”将军一笑。“让我们来看看吧。你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该做出偿还,但其实万分清楚在那一片被你的同僚们摧残蹂躏过的土地上,只留下黑色的冒烟的废墟。房屋被毁灭,家园被遗弃,麦田被隆隆的战车碾平,然后,你却要我们因为那一句空洞的该做出补偿而表示饶恕吗?如果你的悔意是真的而不是在庭上说的那样为了赎命而表现的,那么,你应该做的,不是站在这里说一些空话并企图因此逃避自己的惩罚,而是应该用实际行动来复苏那片被他们毁灭的土地,应该走在最前面去帮助饥寒交迫的难民们来重建他们的家园,不对吗?难道你的荣誉,就只是高贵的站在舒适的地方来说说空话展现的吗?”

莱因哈特立在原地,手指轻轻的绞着,神色开始凝重,却始终高傲的不发一言。

“你是不能回答,还是不敢回答了?”将军继续轻蔑的问着,“也好,这说明你还不是无可救药,与那些狂热的纳粹主义分子还是有所区别。或许,我们可以相信你的悔悟,因你们而受苦受难的人民们也能够由此饶恕你所深深忏悔的罪行……”

听见这些用突然松动说出的话语,莱因哈特几乎呆住了。像是不相信自己似的,他望望吉尔菲艾斯,好像在取得确认,又望望将军,小心的开口,声音中竟然略微有了一丝颤抖:“真的吗?”

吉尔菲艾斯低着头,躲开了莱因哈特期待的视线,声音低得像是自己都害怕听到,“是真的,莱因哈特。法庭有可能会发出无罪判决,我们可以走,可以一起到美国去,一起去那片和平的土地,永远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莱因哈特的眼神中几乎有些期许了,“我要如何表示我的诚意?我要如何证明,这并不是为了我自己的生命,而是早在我在庭上看到那惨绝人寰的景象之时,我就已经知道,已经决定,我将不惜用自己的一切为我的国家来赎罪!”

将军笑了。“你所能做出的最大诚意,不是在庭上拼命的辩驳什么自己没有做过没有说过,而是应该把纳粹掠夺走的财富交还原来的主人们!”

听着这好似军校教官给顽劣学生做开导的话语,莱因哈特却仿佛沉默了。有些沮丧的,他点点头,“您是说,要我说出元首在1945年4月所签发的密令内容来为自己赎命?”

将军不快的皱眉,“我并没有这么说。只是,那笔宝藏是从人民手中掠夺来的,希特勒没有权力‘把当时还留在德国的所有财宝以‘国家财产’名义隐藏起来。’经过奥托·久恩舍和汉茨·林格的供述,密令签发时的在场者,仍然在世的只有你一个人,如果你能够交出它来证明你的诚意,那么,在审判上并非不可以将此考虑在减刑因素里。”

“莱因哈特……”吉尔菲艾斯的声音近乎乞求。“跟我走吧,我们到美国去。你可以有自己的家,可以找到像你姐姐那么温柔可人的爱人,还可以有两个孩子,两个不是叫你‘舅舅’而是叫你‘爸爸’的孩子……”

听着这些话,莱因哈特的心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他举首向天,但在天空和他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天花板,什么都看不见。

——姐姐,我明白啦,我终于明白你那天说的是什么。尽管,这世界上有许多许多很好走的路,可是我终于也要挑选了最困难的一条呢。

“我明白啦……”莱因哈特用小小的声音说着。

听着他那宛若顺从的语调,将军的表情也缓和下来,“审判并不是一场复仇,诚心的悔悟是可以被接受的。”

“那么……问问你自己的贴身卫兵,再来向我要答案!”语速逐渐加快,情绪从平静缓和而瞬间激昂,莱因哈特举起右手直指着将军,“你这不是对我的侮辱,甚至不是对第三帝国的侮辱,而是对全世界军人的侮辱!去问啊!问问你自己的卫兵!问问他们若是落到第三帝国手中时可不可能说出你们的军事机密来赎命,然后!再来问我会不会说!”

——原来这才是我的职责,原来这才是第三帝国的最后荣誉!

“如果,庭上坐着的是那些我们令战火燃烧到其土地上饱受摧残的人民,如果,这是受害者对加害方的神圣的复仇,那么,无论接受到什么样的结局,我都心愿承受!可是,看一看现在的法庭。波兰在哪里?奥地利在哪里?捷克在哪里?坐在上方的,是一个用大西洋的遥远距离躲开了战火的蹂躏,还要一直等待到坐收渔利直到英国四十万大军撤回敦刻尔克,有了胜利保障后还是因为遭到偷袭才被迫进入战争并且恰恰由此变为超级大国的国家!当整个世界在战火中衰弱,只有美国通过躲避不断的强大起来,而现在,它又利用它的强大反过来控制了与它并列为战胜国的其他国家们!捷克,波兰,丹麦,挪威,荷兰,比利时……我看不到它们的身影!这些小国,只能以第一轮审判中处死了那些他们所最痛恨的人为满足,并且因此就忽略掉了掩藏在那些他们最切齿痛恨的名字之后,一些可能是普通的平凡的名字的结局!审判不是一场复仇,但却可以变成一场瓜分吗?如果在今天的审判中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与我作出这样的交易,那么,在其他的审判中,是不是更加可以因为自己的利益,因为需要用其来牵制另外一个逐渐强大的国家而将大量原本该被处刑的战犯释放?如果说,我们在战争中对无辜者做出了那样的暴行,那么,这耻辱应该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直面这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是活下来人的任务,每一个德国人,都应该对这种滔天罪行进行了全面和深刻的反省。可是,然而那些死难的人民,真的足以因这样的审判而就此瞑目了吗?”

原本是用来保护将军的铁丝网竟然反过来保护了他,直到人们从另外一边的门中冲进来把他强拖出去的时刻,他仍然用决不屈服的眼光目不转睛的紧紧的盯着对面,就像是要用自己的目光把他们吞噬殆尽!

“莱因哈特!”吉尔菲艾斯担忧的惊呼。

将军却摆摆手,“由他去吧,反正,时间还多得很,尽可以让他慢慢想通。”



“面对以上指控,被告是否认罪?”法官用这句话宣告了抗辩开始。

莱因哈特直直的盯着庭上,缓缓抬起手,毫不畏惧的直指面前的高台,整个人如同变成了一把宝剑散发出无声的逼人的控诉。

“我拒绝!”

不是“是”,或者“不”,而是“我拒绝”。



审判继续进行。第二轮审判中的被告们逐一作出了抗辩。没有人认罪。从起诉,抗辩,终于,到了终审的日子。

“被告莱因哈特·冯·缪杰尔。根据对你定罪的刑事起诉书的罪状,国际军事法庭判处你——无期徒刑。”

莱因哈特冷冷的听完审讯,拉掉翻译耳机,伸出双手等待冰冷的手铐压上手腕,随后昂着头走向电梯。他的表情,有如他心目中的长官一般,没有任何人能从上面看出隐藏其后的一点思绪。

乘坐电梯到了地下室,忽然,一个身影将他拦住。

“莱因哈特,虽然说什么都是多余……”

从那一天之后,吉尔菲艾斯就被解除了律师之职。此后辩护的是个好人,可好人抵不过命令。

莱因哈特却笑了。“的确,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吉尔菲艾斯,好好照顾我姐姐。还有……”他小小的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祝你们生一个和你一样正直的孩子。”

随后,他绕过吉尔菲艾斯的身边,不顾而去。

“莱因哈特……”身后传来低沉的呼唤。

虽然想解释,想要说自己接受这个任务其实也是想要为了救他出来,不过此刻,吉尔菲艾斯已经发现解释的确是多余的了。

此刻的莱因哈特,已经如同他的长官那般,能够看清楚人心中哪怕最微小的一点波动。

“结果,我还是分不清我到底为了正义还是为了爱情而接受的任务啊……”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吉尔菲艾斯苦涩的笑了一下。“可是,他却好像已经找到了……”



时间像滑落冰冷玻璃的水银,慢慢的流逝而过。少年的金发渐渐变黄,干枯,失去光泽,满头霜雪;那一度如白杨般挺直的腰杆逐渐萎缩,弯曲,无法支撑自己身体的重量;那曾被无数人称道的宝石蓝色的眼睛也已经变为近乎清澈透明的水色。59年的时光,在一成不变的循环的日子中交替而过,被判处监禁的犯人们早在1965年左右就全部释放了,就连鲁道夫·赫斯也在1987年以死亡结束了漫长的刑期,空荡荡的监狱之中,只剩下了莱因哈特一个人。

纳粹藏宝的行踪仍然是迷,那失落的大批宝藏一次又一次掀起人们的狂热。1945年的阿尔卑斯山;1953年的奥地利;1959年的托普利兹湖……直到2000年的希腊。

然而那唯一可能知情的人仍然静静的坐着,一天比一天沉默。

他不太和监狱看守谈话——最初,每当有年轻的看守调来或者熟悉的看守调走时,他还习惯于去和他们寒暄或者道别,但是,当他意识到这些谈话只会给看守带来麻烦,让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接受反复盘问来回忆那里面是不是有无意暴露出来的情报时,他就尽量保持沉默了。他受到允许可以阅读,也可以写信,甚至来说是欢迎他写的,因为人总喜欢在信件中回忆过去,可是他收到的信看都不看就完全撕掉,同时,他也一封信都没有发出去过。

不能看,不能想,因为那如此之大的诱惑是会让人无论如何都想伸出手去紧紧抓住的。

高高的院墙外,曾经被炮火荼毒的荒芜原野上再次孕育出新生的希望,苍茫的土地早已遍布新绿,回荡在记忆中的哭喊声逐渐被小姑娘银铃般的咯咯笑声取代。过去,弥漫的空气中的是血腥味,而现在,漂浮萦绕在身周是令人沉醉的花香。传统的以国界划分的区域逐渐模糊了,距离也在迅速发展的技术中消亡为零,世界迅速缩小着让每个人直面,一切都在飞速转变。人们越来越聪明,也越来越明智,越来越宽容,无数为他请求赦免的信件雪片一般从四面八方飞来。

而他只是静静的坐着,坐姿笔挺,神情冷漠,很少说话,好像外界的一切都已经被忘记了。59年,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如同一个世纪,他逐渐认不出报纸上的文字,认不出了每日面对的看守,甚至认不出他自己。

直到一切都已经遗忘,直到丢入那忘却沼泽的钥匙再也无法捞起,直到他不再说一句话,就好像已经失去自己的历史。



时间是2005年5月12日,德国首都柏林,勃兰登堡门附近。

一座纪念馆在这天正式对参观者开放。

纪念馆的地上部分是一个庞大的迷宫,由2711块灰色的矩形水泥墩组成。各个水泥墩以不同的角度微微倾斜,其间地面高低不平,参观者必须在这片极易迷路的水泥“丛林”中艰难的找寻出路。

一位老者,困难的在水泥墩之间缓缓穿行,不时站下来,靠在身边的水泥墩上喘息一阵,又继续向前走去。与他同来的是一名年轻高大的小伙子,奇怪的是,小伙子从不伸出手去试图搀扶老人,而老人也保持着严峻的神情向前寻找着出路。

终于,碑群的出口就在眼前,老人迈出了最后一步,随后抬首向天,眯起眼睛,就好像被长久不见的阳光灼伤了一般。

随后,他回过身去,向着南方那绵延不断如同波浪整齐起伏的石碑群跪倒了……

人们哗然。有的人围观,有的人过去想要搀扶老者,然而,却被随老者而来的那名小伙子伸手拦在了外面。

“请不要打扰他,他为了这一刻的安宁,已经等待了59年。”

“什么?”人们惊讶万分,然而又不无崇敬的沉默了。整个广场上鸦雀无声,只有老人静静的跪在那片纪念碑的前面。

“为什么要等待59年?”有人疑问。

小伙子轻轻叹了口气:“我从小就听爷爷讲他的故事,那时我也曾经问过这个问题。59年的青春,换取的自尊真的值得吗?可是爷爷说……因为,只有在这样的59年之后,只有在他所沉默的秘密已经不再重要之后,他的下跪才能是真正崇高的,尊严的,真正属于他和那些他所下跪的人们的。没有一丝皱褶,没有一个污点,那样洁白,那样干净,不会被其他的任何东西污秽……”

——他用59年的青春,换取了自己下跪的尊严。

“这就是,我所守住的第三帝国最后的荣耀。现在,我将此奉献在你们面前。”

莱因哈特静静的跪在那里,身后的对话声忽而变得遥不可闻,周围的一切仿佛都离他远去。

灰色的水泥碑群间,他忽然看到两个金发的小天使,仿佛虚幻缥缈的身影,手牵着手对他微笑,向他跑来,围在他身边。

那两个孩子在叫他“舅舅”……



Fin 2005-6-12



题记



在刚动笔的时候,虽然已经知道自己选择的主题的深度,却终究低估了。随着查阅的资料越来越多,没有想到自己深入的竟然是如此宏大的一个题目。纽伦堡审判的光芒辉映后世,其历史意义任何人都无法予以否认,然而,正是因为那过分强烈的光芒,反而格外容易遮掩住围绕在其周围所发生的,一些细小的事情。

当然,这不能诟病那些历史学者。因为换做我来编写书籍,我也会着重突出其中最显赫最重大的事件,把历史串成一串璀璨的明珠,然而,很少有人会看到把珠子穿在一起的丝线。这样,即使我们是用自己的头脑思考,是要对珠子做出自己的判断,我们的注意力也往往集中在珍珠本身的光芒或者瑕疵上。

没人会去品评丝线。

所以,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只希望人们看到后会惊讶的说:啊,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啊!就可以了。而不是打算告诉读者什么,因为如果读者只是接受你的“告诉”,那么和背诵我们的历史课本大概也没有什么差别。这样的话,我写的东西又和历史课本除了内容不同之外还有什么两样?

至于看到了事物的正反两面之后,怎么判断就是个人的问题了。

不过,至少在新的判断之中,人们不光看见了珠子本身,也能够鉴赏穿起这串项链的是金丝还是铁线。那么,无论认为这串项链依旧光彩夺目或者价值有所下降,像莱因哈特说的,只要是通过自己思考后得出的结果,不管那是什么,我都将甘之如饴的接受。

所以,与其说这篇文章的意义在于给别人什么启示,倒不如说,是审判了自己什么。

写这个的一个星期间,病也随之而来,精神上的压力明显的在身体上体现了出来。不吃东西,很少睡觉,胃疼,低烧,也许有人会说我写东西太容易代入,但返回来想,连自己都不投入的东西怎么可能感动他人?于是,一直到打上Fin之前,自己几乎也已经死过了一次。

或者说,我跟随着莱因哈特,一起走了一次。从柏林,到纽伦堡,再到柏林。

一起被审判。

当莱因哈特跪倒的时候,远隔千山万水,我在心中也向着同一个方向跪下。

他用了59年时间来换取自己下跪的尊严。我呢?

虽然我努力在主张要用自己的眼睛通过不同的侧面看历史然后得出结论,但我过去的下跪真的就是自己得出的结论而非人云亦云吗?

在写这篇文之前,我真的就仔细的想过纳粹的罪恶究竟何在,而犹太人又是何其无辜吗?

在写这篇文之前,我真的知道纽伦堡审判——不是指这个名词,而是指除了我们知道的“它公正的处决了罪大恶极的战犯”之外,还有两名被苏联强拉出来的战犯,只不过他们的名气太弱了,跟那些罪恶滔天的家伙比起来根本不值得一提,结果反而被忽视掉了吗?

或者,即使我写完这篇文之后,由于我参考的都是英美的资料。那么,虽然这部小说是虚构出来的,但历史上就真的没有英美出于自身利益而拉到审判席上的人吗?

既然可以有一个卡廷森林事件,真的就完全没有第二个了吗?

这样的话,什么才是真的历史?

最后,我只好采取了以下两个标准:

一、如果盟国发布的资料,对盟国不利,那么我相信它是真的,反之亦然。

二、违反人性基本规律的资料,我假定它是假的,反之,和人性基本规律相符合的资料,我假定它是真的。因为,即使世间没有不变的东西,至少人性是能够在一段时期内维持较长时间不去改变的东西之一。

所以,书中有些东西是真的,有些是猜的。当然,也有一些是为了将小说写得更加精彩而刻意修改的。例如:审判根本不可能一天之内完成。但如果我们尝试把它拉长到一年的话,这部东西将变成思想政治课本而无人问津。

这种手法,以一向精确的复原历史的大仲马也用过。例如他的《玛戈王后》之中就有四处刻意的修改。最大的一处是,当查理九世去世之后,亨利三世其实隔了两个月才回来继位。但为了剧情的精彩,他改为查理九世刚刚咽气,人们问接下来的国王是谁的时候,亨利三世正好赶回,说:“是我”。

不过,这是题外话了。具体修改的地方,为了不至于造成误导,我会列个单子在后面。

说回来,人性才是比较普遍的东西。无论放到什么环境之中,人类的所表现出的反应,大概都会大同小异才对。

所以,正义,大概应该说是大部分人对某件事所会表现出来的反应才对。

不过,大侦探波洛也曾经说过:“海斯亭斯,你真是我的好助手。因为大部分人设计案件的时候,都是以‘骗过一个最正常的人’为目标来设计的。但你却是难的一见的人们心中的最正常的人,所以你每次都能让我看出来作案者想要欺骗的目的何在……”

我们真的每个人都正常吗?我不敢保证。

因此,当莱因哈特被我选择成为党卫队员而非一般人写作时会采用的国防军身份的时候,很多人都在惊讶。因为在我们看到的东西之中,党卫队简直是个非人的组织。里面的似乎都是虐待狂。

可我觉得,无论如何都是人类,要找一个或者两个绝对的虐待狂不难,但要聚集这么一大群人……你说容易,倒来做给我看看。

要真是以虐待狂为标准,我们不用去暗杀海德里希,他自己绝对会累死。

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应该和你,和我一样。只不过,环境不同,表现出来的人性就不同罢了。

换言之,我们心中,也都隐藏着一个海德里希的影子……

或你,或我,心中都有他的存在。

当然,也有莱因哈特的存在。

要否定吗?我心里真的就没有纳粹主义的存在吗?

当我叫喊着,世界上所有的种族平等,除了某一个种族之外的时候……

当我叫喊着,以血还血,以大屠杀报复大屠杀的时候……

当我叫喊着,“911发生了?真是太不幸了;台湾地震了?真是太不幸了;某个岛国还没有沉下去?真是太不幸了”的时候……

或者,当我没有喊,但至少对着给某种人修集中营的言论在心中偷偷的报之以微笑的时候……

那是藏在我心底的海德里希正残酷的笑着看我们。

这样的话,我又凭什么清白无瑕的资格去悼念那些死难的无辜者呢?而那些死于二战的人们真的就能因为我这样的缅怀而瞑目了?

可是话又反过来说了。好吧,我抛弃自己的恨意,来做一个绝对的和平主义者以及绝对的宽容者。那么,如果世界上所有种族都平等的话,在某个美丽的小岛上,插着的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的旗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接着,光是人类平等就够了吗?动物是不是也该平等?他们也有家,有丈夫妻子和孩子,也会相亲相爱啊。

归根结底,什么是正义?

还是莱因哈特在审判中说的那句话:正义存在于我心中。

那是自己能说服自己的东西。让良心安静的东西,能让自己的心平静的选择。就可以了。

所以莱因哈特用59年来等待下跪的时间。

他本来可以选择更加幸福的路,他本来可以认罪,交出秘密,然后就可以和姐姐姐夫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还可以有些孩子,叫他“爸爸”而不是“舅舅”的孩子。

可是,他没有。因为这样,是他的正义。也许有些人看起来很傻,或者看起来很无奈,但归根结底,正义其实是主观的。

也就是这样,我们才可以一边喊着杀光某国人,一边又去悼念那些死去的犹太人。

但在我心中,没有任何不平静。

这就是写这篇文中的意外……收获?或者是……以外的自找的麻烦呢?

本来以为深挖下去总能找到的真实,现在才发现挖得越深只会越混乱。

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

所以,当有人问我要是能回到过去,我想干什么。

我说……虽然当个元帅或者将军很好,用自己的未来观去操纵历史也很好,但是我……选择旁观。

就这么看。不去试图把海德里希从屠杀600万人的宿命中拯救出来,也不去试图帮助盟军快速的推进胜利。

我只想看清楚事实。

看清楚了又做什么?不做什么。什么都不做,让历史照常发展。

只不过,在我的心里能够清楚的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可是现在呢?也许,必须要到这一切都已经成为很遥远的过去,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的时候,我才能真正的看到它。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到那种时候,资料更加湮没,人们也不复存在,历史只能凭借推测来寻找其中的断简残篇……

就算里面的东西已经是尽量真实的了,但还有学者与学者考证之间的主观差异呢。

所以说,历史其实是最靠不住的一门学科。

也所以,这才是历史最有趣的地方。

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脑子去想,然后,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你问我什么才是真实的?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因为除了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



历史



究竟这里面,有哪些历史细节是经过考证至少有史书记载的?哪些是出于想象的?哪些是为了情节连贯而刻意加以修改的?现在详细列表如下:

纽伦堡审判的第一轮中的细节:基本是根据资料摘录的。

第二轮:资料中除了记述“美国在第二轮专门审判了177名德国军人和官员”和“第二轮审判开始,不再是四国联合审判,全都是美国的文职人员负责”之外,几乎没有详细描写。因此绝大多数场景除了借用第一轮审判之外,全都是想象的。

纽伦堡的牢房布置、看守、看守的规则:按照资料摘录。其中撕去领章的细节也是资料所载,不过地点不同。原本撕去他们的领章,是在他们被转移到纽伦堡途中登上飞机之前。

苏军攻克地堡:按照电影《第三帝国的毁灭》描写的。

四国对德国的态度:按资料摘录。

判决书:按资料摘录。

回顾过去部分:美国人居然能在战时来帝国?对,没错。只要取得有效证件,躲开英国海军的袭击就可以。因此吉尔菲艾斯才必须取道意大利经慕尼黑到柏林。

一战后的德国经济崩溃,虽然大部分人都忽视了,但这是有记录的。

和犹太人结婚的雅利安妇女只要离开那个犹太人,人身自由、财产和名誉不会受到任何损失。但是如果选择跟随对方,那么就要被当成犹太人对待,不得担任公职,也需要佩戴标志,这是纽伦堡法案记载的。

把犹太人逐出国和送到马达加斯加去的方案:这是少数让我不会说“是由资料摘录”而是可以肯定的说“是真事”的情况,因为这一条符合了我的规定之一。战争初期,德国没有打算消灭犹太人而是想要把他们赶出去,虽然大部分人都忽略了这一事实,不过这是由俄罗斯公布出来的,同时,俄罗斯还公布了苏联当时拒绝接受犹太人入境的事件并对此加以检讨,所以按我的标准,这是可信的。

慕尼黑啤酒馆的爆炸,完全按照资料描述的。其中只有一点不同。虽然证词中有“瑞士国境那边不远处有一个身着浅色大衣的人”,可是,刺杀者始终坚持是他自己的行为。同时,这里有一个后来的历史学家一直争论不休的地方,就是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英国情报机关指使的因为从技术手段来看,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人不可能第一次就干得这样好,可是由于英国情报机关对此不发表意见,所以大家只能猜测。而我取了其中猜测是的方向来写。

释放吉尔菲艾斯,自请处分,调任,当然是假的。历史上根本没有莱因哈特这个人。

审判的过程,如前所说,基本都是想象和借用了第一轮审判的细节。其中有一点要特别说明的,是为了情节紧凑加的修改:177名被告,根本不可能用一天时间就完成起诉,而审讯也是所有被告轮番来,但这点大家都明白,如果把这段审讯完全按照这种标准拆散到零零落落的话,大约没人会看。为了情节紧凑问题,将其浓缩了。

交易,虽然很对不起读者的感情,不过除了莱因哈特拒绝接受这一点之外,其它都是真的。更大的交易体现在远东国际法庭中,为了起到牵制某个逐渐强大的国家的作用,大部分战犯都在美国的干预下得到了释放,并且回到他们本国迅速在政府部门中担任要职。

莱因哈特的监禁:想象的。如文中所写,被判处监禁的犯人们基本都在1965年左右就全部释放了,最后一名犯人是鲁道夫·赫斯,1987年死亡。

纳粹藏宝之谜:最近一次是2000年的希腊寻宝,但结果似乎毫无所得,到今天它仍然是迷。有人说它们已经被美国在二战时间就掠夺走了,但也有人说它们落到纳粹党残留分子组织的“敖德萨”手中去了,总之,这是历史上较大的失踪藏宝的谜团之一。

2005年5月12日的纪念馆:真的。大家如果去柏林,可以看到。对于这个纪念馆的描写是完全按照中国-柏林旅游的介绍描述的。当然,开馆那天肯定没有莱因哈特在前面下跪了。

其中还有些细节,可能不一而足,但是,为了文章精彩而刻意修改的地方已经列在上面了,如果有人想要借用这篇文章中的细节,请注意这点。

以下是参考资料。

《纽伦堡大审判》 作者:约瑟夫·E·珀西科 译:刘巍。绝大部分细节描写均从此书而来。

《党卫军档案》 作者:[德]吉多·克诺普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文中用的是“党卫队”的称呼,这是译法不同的问题。

《大屠杀》 作者:杰拉德·格林。

此外,许多细节是从网上搜索而得。

最后,感谢我的几位朋友,是他们帮助这篇文章查找细节错误,提出意见,让我进行修改。现在奉献给各位的已经是本文的第四版了,与第一版几乎没什么相似之处。

第四版完成时间:2005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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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很不错,加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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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海历05年6月23日 19:37  资料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添加 feifei 为MSN好友 通过MSN和 feifei 交谈
文是极品,不多赞了。作为历史爱好者,能看到这样的文真是福音。唯“如果盟国发布的资料,对盟国不利,那么我相信它是真的,反之亦然”这一标准不甚赞同。对照英美人和苏联人写的二战史,满页充斥着矛盾,大量事实的叙述彼此黑白颠倒。毫无疑问,这不是单方面造成的,冷战双方都在歪曲历史,竭力美化自己,丑化对方,虽有量的差别(苏联的更严重),却无质的不同。

当然我绝对相信在这样的历史确实存在着,而且谁都不一定干净,不过英美公布的所谓二战前后苏联相关的历史,未必比德国自己公布的更客观更真实。因为二战后和苏联有重大利益冲突的是英美,不是德国,历史的政治性是着眼于现实,而不是着眼过过去。即使针对的是过去的历史,出发点却往往在现实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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