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月
射手座(Sagittarius) 11月22日~12月21日
向往自由,厌于限制,对决定之事的执念,永生之狱
“时间不早了,三点还有别的客人要来。”她微笑地看一眼对座的男子,优雅地以银勺搅动杯中浓香的红茶,折磨着对方的神经,“如果不接受,那就请回吧。”
“不!”四十出头的男子闻言猛然抬起苍白的脸,交扣的双手微微颤抖,勉强地发出声音:“我,我同意。”
“很好,”她笑得更加妩媚,“请在合约上签字。”
她们第一次相遇,是在旧金山街头的车祸现场。豪华轿车驾驶员扭曲变形的尸体被从压成铁饼的车厢内拉出来,在一片金发碧眼的惊恐中,两张细致的东方面孔显得格外抢眼。
第二次见面,是在半年后。
这是个酒香也怕巷子深的时代,茶铺开在城市边缘的深巷里,风吹欲倒,既没有网上分店,也没有同城快送,有的只是陈年的实木柜台,和斑驳的橱窗玻璃。
听到店门被人推开,女孩自柜台后抬出头来。穿戴正式的女子正款步走入,脸上依旧挂着优雅迷人的微笑,却独独缺少热忱与人类的感情:“一筒玫瑰香片,一筒迷迭香,一筒薰衣草,还有那种绿茶。全部用纸袋包起来。”
付了钱,她转身便走。女孩踯躅了一下,终于开口喊她:“请等一下,我……我想向你借钱。”
女子闻言返身,微笑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我想向你借钱,”女孩鼓起十二分勇气一口气说完,“我可以用这家店做抵押。”
女子扬起甜美妩媚的笑容,眼睛却敏锐地打量着四周:“可以呀,你明天带着这个店的契约到这个地方来。”她将一张纸放在柜台上。
月亮渐渐升起。女子拉开客厅的落地窗帘,给月光一个空间,让它暂时嚣张地占据屋子。乳白奢华的月光下,她开始伺弄她的月色草。青白色的花朵刚刚凋谢,个别枝条已经开始长出青色的小果实,偶尔会有光洁纯白的触须自果实端部蠕蠕伸出,在月光中肆意舞动,妄图寻找光线最强的方向。女子小心地避开那些挥动的触须,给月色草浇水——水与月光,是它们的能量来源。
女孩在约好的时间准时来到。
女子将她让进屋里,发现她的发丝间带着潮气。
女孩局促而歉意地说:“外边有点小雨,我没带雨具……”话音未落,目光却定格在落地窗上。
女子顺着她的目光。自上滑落的,是泼洒在玻璃上的雨水,淡红色的,如同稀释的血液。是的,被稀释的血液。楼下瞬间警笛声骤起。女子一把拉上窗帘,指着沙发对女孩说,坐吧。
她紧接着拿起电话听筒:“我需要人来清洗窗子,地址是……”门铃尖锐地嘶吼,女子按住视频按键,淡淡地说:“别按坏了我的门铃。”
对方一愣,立刻拿出专业的口吻追问:“小姐,我是记者,您家楼上有人自杀了,您能就此发表一下看法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她冷漠地回答。
“那么……”
“抱歉,我需要休息。”女子毫不客气地切断了视频。
又一桩命案,女子浅笑。自杀、他杀,失恋、失业,这些,每天都在这座城市上演,这幢楼平均一年五起。死者拼上一条命,做到的仅仅只是让警察不至于失业,为人们多一则话题。这是个灰色的世界,人类在世上苟延残喘地或者,成为一个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带着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她走到沙发边坐下。女孩已经乖巧地取出拟好的合约放在茶几上。
她取过来。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很详细,可是,小姐,我看不出这合约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女孩僵了一下,“那你想增加什么条款呢?”
“知道吗,”女子突然用中文说道,“我也是中国人。”
女孩一愣。她接着说:“这样吧,钱可以借给你,不过从签好合约起,你每个月的农历十五来我公寓,用汉语跟我说话,烧中国菜给我吃,直到你有能力还钱。如果你亲自做汉装给我,我就免你利息。不过分吧?”
女孩了悟地微笑点头。
“那么,”女子笑着,艳丽妩媚,“我们来签合约。”
女孩看到,她用钢笔在合约下签上的名字,萧泠,隽秀流畅。
钱不是万能的,但有钱确实很方便。就比如萧泠此时的客厅玻璃干净如新。她在灿烂的阳光里用银勺调着花草茶。房间里弥漫着迷迭香的味道,和着书本油墨的香气,仿佛是与这世间唯一的联系。
书的作者最喜欢用的一句话:“这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她极力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可是,现实又符合谁的梦想呢?人总在努力活着,自杀死去的与活下来的相比总是少数。自杀者算勇士还是懦夫?人类,本就是坚强与怯懦的共同体。
女孩在农历十五的早上八点准时来敲门,手中抱着一个大包裹。看到萧泠便笑起来,用汉语说:“早上好,我做了点绿豆糕,还有刚缝好的汉装。”
“太好了。”萧泠笑着,请她进屋。
“这是汉装,穿上看看合不合适。”女孩递出包裹,无意中触到她的手,不由缩了一下,“你的手好冷。不过,人家都说手凉的人心热,你就是个好人。我来泡茶,玫瑰香片好吗?”
“手凉的人心热?”萧泠自嘲地喃喃,“那是因为心冷了,手也就热不起来了吧。”
女孩瞥见客厅一角在日光中沉睡的月色草,几条触须无力地耷在果实外,一动不动。她瑟缩了一下,露出厌恶的神情。
萧泠扬起眉:“你看得见它们?”
“嗯。”女孩老实地点头,“我生来就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爸爸说那是种了不起的能力。你看,我正在努力考取狩魔猎人的资格,猎人公会那边也已经通过初试了。
“茶铺是父亲留下的,可是在这个时代经营这样的茶铺实在太难了。”女孩叹了口气,“我自问不是那种可以坐在柜台里巧笑倩兮的女子,我也希望有钱,渴望漂亮的衣服,名贵的车子,还有自己的房子。”
萧泠静静地听着,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微笑。这就是人类,拼命想在这世上活出真正的自己,而将自己抛入激流中,随波逐流,迷失自我。
“可是,为什么养这种东西。”女孩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回来,“月色草的触须有毒,触碰到它的人会产生可怕的幻觉,然后死亡。”
“为什么?”萧泠放下手中的茶壶,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月色草有毒。”第一个对她说这句话的人,是她的丈夫,或者,曾是她的丈夫。他们本有机会相拥厮守,却最终因为人类固有的情感,彼此猜忌、背弃。她无意了解他在离她而去之后有怎样的际遇,只知道他死过很多次,每次都死得很惨。有时是得了各种不治之症,有时是从四十层楼上跳下,有时是可怕的车祸……每一次看着他扭曲的尸体,她的心情总会异样的好。
四年时间过得飞快。女孩顺利进入猎人公会,并成为一名出色的猎人。渐渐的,她也会在不是农历十五的日子来拜访。但每个月的农历十五,她一定会带着糕点到萧泠的公寓,和她讲中文,烧中国菜,萧泠也会给她泡功夫茶。
“其实你不必在农历十五以外过来,你还有工作。”萧泠这样说。
“不要紧,反正我在这城市也没有别的亲人。”
萧泠笑着:“我去泡茶。”
“四年了,可我除了你的名字,对你一无所知。”女孩看着她在厨房中的背影。
“是啊,这世上没有谁能够真正了解一个人。”
女孩咬咬下唇,鼓足勇气问道:“那么你的丈夫呢?”
萧泠的身子明显抽动了一下。“死了。”她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
“你调查过我。”等她端着托盘从厨房走出来时,女孩从没见她笑得这样灿烂,灿烂地让女孩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女孩有些慌乱:“是的。”
“都查到了什么?”
“只知道你和你的丈夫曾经在公会的一次清剿行动中被捕,但因为你们没有任何能力,公会就把你们给释放了。就在公会结束追踪前不久,你的丈夫失踪了。”
“没错。”萧泠优雅地笑起,“你果然很不简单,我以为已经把所有的资料都销毁了。”
“我没有想要伤害你的意思。”女孩急切而慌忙地解释,“毕竟你是除了亲人外,对我最好的人。我只是想了解你……所以我有了钱也不还你,希望每个月都可以来见你。”
“是啊。”萧泠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微笑,“天已经黑了,你回去吧。”
女孩急切地站起来:“后天又是农历十五,我还可以来吗?”
她仍旧笑着,点点头。
两天后,女孩很早就去找萧泠,她要告诉萧泠,她把公会中所有关于萧泠的资料都删掉了。
萧泠的公寓大门四年来第一次上了铁锁。女孩呆立在门口,大厦的管理员走过来,交给女孩一把钥匙和一封手写的信:“住在这里的女士两天前夜里离开了,她让我将这些交给一位两天后来的东方小姐。”
女孩打开房门,屋里一切都没有变,空气中还漂浮着花草茶的香气,只是没有了那盆月色草,还有给月色草浇水的萧泠。
“……我早应该想到你的事业顺利却不还我钱的原因。我从不在同一座城市逗留超过两年,可是我却眷恋着与我同样黑发黑眸开朗的你……我的确没有任何能力,但我有人类最想要的东西。
“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猎人公会的清剿行动是在五十年前,而我的丈夫失踪是在三十二年前。是的,正如你想象的,我们不会衰老;但可以被杀死。确切的原因我早已经忘记了,只知道即使死亡,十二年后仍然会在某个地方重生。你看,永生对于人类而言是个多么诱人的词汇。我们曾誓约相守,然而永生所带来的,并非人们想象的永恒,却是亲人的故去和旁人异己的目光,我们渐渐远离人类应有的情感,彼此猜忌,彼此怨恨,最终无法共存也不能独活。很好笑吧。
“或许有些故事,还是让它留在美丽的神话故事里更为合适。无论何时,人们永远会记得神话中那个射日的英雄和奔月的女子,而不是那对曾经平凡恩爱的夫妻。
“你说自己不适合坐在柜台后巧笑倩兮,但你坐在茶香中一点也不突兀。你的未来在自己手中,别因他人迷失自己。
“附上房子与茶铺的契约。
“感谢这四年来你带给我的温馨。
“PS.1,公寓和公寓里的东西都留给你,我只带走了月色草,因为我用它杀过人。
“PS.2,只要永生的轮回仍在转动,我就还会回来的。
萧泠”
“还会回来。”女孩轻吟,“是啊,也许十年,也许五十年,也许更久……总会回来的,因为你永远是月宫的仙子,永生的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