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清明的流水帐

清明于我，本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至少在三年前还是这样的。

行星海尼森，很难得地遵守了古老的地球历法，好像也想要过一次清明节似的：窗外下起了雨，是今年的第一场雨，夹杂着一丝新的希望和一点淡淡的忧伤。

杨离开有三年了，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平静地流过。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有种难以忍受的孤独感，日夜侵蚀着隐隐作痛的心；不过日子久了，自然就习惯了，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寂寞。也许杨也是吧，不过他总算是摆脱了一直以来最讨厌做的事情，现在可以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

懒洋洋地打一个哈欠，揉揉湿润了的眼。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照照镜子，理一理微皱的衣裙，看自己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微笑。时针指向十点，是时候去接尤里安他们了。

匆匆收拾好皮包，最后看一眼书桌上夹著书签的书，“《杨威利语录》------尤里安·敏兹著”。“我走了，亲爱的！”杨的照片在正对门口的桌子上傻傻地笑着。

从郊区到海尼森宇宙航空港的路不远，我放慢速度，飞行车在不宽的路上平稳的行驶着。一年没见，海尼森同费沙的通讯并不是非常方便，不过尤里安和卡琳一年前的样子还能在脑海里清晰地出现------对于自己的记忆力，我总是有着自信和骄傲，直到杨离去后，才发现这种能力原来也并不怎么样好，过去和杨的点点滴滴，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不断涌上心头，这是对于我来说是最无法忍受的事情了------去年，尤里安和卡琳结婚，双双移居到费沙。尤里安去了一间帝国大学的历史系进修，一面开始从事写作，我也如愿以偿地辞去了在海尼森政府的所有职务，靠一点点微薄的退职金过平静的生活，偶尔也会为报社、出版社写写文章。总之，生活是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了，是杨一直以来向往的那种，只可惜他不能和我一起过这样的生活了。

航空港终于出现在远处的视野中，我从四处乱飘的思维中回过神来，正看见一架航空舰缓缓进入港口。“好久不见了呀，尤里安，卡琳。”我微笑着自言自语。

年轻人总是充满了活力，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一头红发就从远处飞快地飘扬过来。“杨夫人！你好吗？”是卡琳。我笑着点了点头，她所带来的快乐充斥了我的心。抬头，正看见尤里安提着大包小包走在后面，我们默契地互相点了点头。

“下雨了呀！”坐上车，尤里安看着不断打在玻璃窗上的雨珠，若有所思地说。“嗯，清明节嘛！不过这样的天气，还真是很难得呢！”是啊，又一年清明了，古老的东方人有清明扫墓的习俗，我也就从三年前开始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卡林兴奋地扒在车窗上，四处观看：“海尼森还是这样啊，变化不大嘛！”“嗯，因为是郊区，不常建设，所以家还是一直像以前一样安静哪。”“那就好，提督也喜欢安静啊！”尤里安接过话头。“嗯……”
车厢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一点沉闷，我默默不说话，好半天：“怎么样？费沙的生活，还习惯吧。”“嗯，很好。尽管是在帝国的领土上，那儿的民风还是挺自由的。帝国的希尔德陛下还邀请过我们去参加舞会。”“什么呀，有趣是有趣，但是尤里安这个家伙总是不让我出门，又整天没事可做，闷都闷死了。还是伊谢尔伦的日子比较好，又那么多有趣的人和事。”卡琳抢着说。“啊？可是我不是还带你去看立体电影来的吗？不要老是说我的坏话嘛，卡琳！”“咦？我哪有？我只是说出实情而已。”

我不禁被逗乐了：“好了，卡琳。结了婚的女人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要那么贪玩比较好。无聊的时候还是学学家务什么的，无所事事可不好哦！”卡琳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啊呀！不要这么说嘛，杨夫人。不过我和杨夫人您一样，对于家务事倒确实是一窍不通呢！”“哈哈，那就不妙了，我还指望今天终于可以吃上一顿可口的午饭了呢。看来希望又要落空了呀！”“没关系的，做饭的事，就交给男人做好了！”卡琳笑眯眯地看一眼尤里安。尤里安耸耸肩膀：“哎！又是我。”

笑声不自觉地冲口而出，我不禁“感慨”地说：“尤里安，你可真是个模范丈夫呀！”这样快乐的场景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在我身边了，我轻轻闭上眼，享受着这一份轻松的欢乐。

上午十一点，如计划般准时回到家，辞职多年，军事化的作风依然不减，有时候走在路上见到穿军装的人还会不自觉地并拢脚跟，微微停顿一下。我自嘲的笑了笑，杨也在对着门的桌上傻傻地笑。“我回来了！”我照例在心底悄悄地说。

雨还没有停，不过已经小了许多。我轻轻推开客厅里的一扇窗，一股清新的空气混着草和泥土的香味吹进来，凉凉的，很舒服。“我去放行李，房间我已经帮你们准备好了。茶几上有电视遥控器；保温水壶里有红茶，喝喝看怎么样，是我泡的哦！”一年来，做饭是没有什么进步，不过在泡红茶方面，我倒是已经很有自信了。“啊！太好了，是红茶呀！”尤里安欢快的叫着。

放完行李回来，卡琳正拿着电视遥控器，悠闲地换着台：“嗯，多了几个频道了嘛。”茶几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红茶，尤里安不见了。“尤里安呢？”“他呀，”卡琳抬起头来，调皮的笑了，“被我打发去做饭了。”“你呀，真会使唤人哦！”“没办法，民主主义嘛！”

“需要帮忙吗？”顾不上和卡琳抬杠，我走进厨房，看见尤里安正围着围裙，兴致勃勃地在炉灶前转来转去。“哎呀，你还真是可怜呀，没想到结了婚还是要自己下厨。”我开玩笑的说。尤里安也笑笑：“没有的事，卡琳虽然看起来什么也不做，其实每天在家里争着要做饭呢。我也好久没有下厨了，所以才决定今天好好地表现一下！”

“噢，是这样啊。看来卡琳还蛮疼爱你的嘛！”我又笑，“不过不用弄太多，反正我们才三个人吃而已。”说到这儿，我稍稍停顿了一下，尤里安也似乎愣了一愣。“啊，对了！我差点忘记，今天早上卡介伦夫人还送过来一个蛋糕呢，一会儿也一起拿出来吃吧。”“好的，你去陪卡琳吧，这里交给我就好了。”“那你慢慢忙哦。”

“不行，不能慢，不能慢！”卡琳忽然出现在厨房的门口，“忘记了吗？今年我们可要赶时间呀。”我和尤里安同时一愣，但随后又反应过来：“是啊，说好今年一定要抓住‘那个人’的。”

捧着素白的菊花，缓缓走向公墓的一角，三年来，杨就在那里静静的躺着。偶尔我也会带上一小束花，一本书来这里陪陪他，毕竟一个人的话，难免会太寂寞；不过只有清明的时候，我才会和尤里安，卡琳他们一起，带着一包红茶和一捧白菊来探望。杨曾经告诉过我，古老的东方人称之为“扫墓”，不过对我来说，这墓实在没有什么可“扫”的，只不过是来看一下，陪他说说话而已。

“啊！太好了，这次逮到了！”卡琳激动地叫了起来。远远的，一个撑着伞的身影在杨的墓前停着，墓碑边一团耀眼的火红。听到卡琳的声音，我们一直想逮住的“那个人”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划出一个不羁的曲线，一张帅气又熟悉的脸。

“果然是你呀！波布兰中校，啊不……”尤里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昔日的老师兼战友，随即，他又开心地调侃道：“总是躲着我们不肯露面，我还以为你真的去当宇宙海盗了呢！”

“啊呀呀，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年纪轻轻就不幸被婚姻束缚住的可怜虫啊，唉！可悲的爱情牺牲者呀。”看来波布兰依然难改嘴刁的毛病。不过幸好他不经常拿我开玩笑，看见我，他点点头道：“杨夫人，你好，好久不见了呀！”我也点点头：“你好，波布兰。”

似乎只有卡琳不为称呼的问题烦心：“波布兰中校，总算抓住你了！原来一直脑经不正常，扫墓送红玫瑰的人就是你呀。”波布兰看看摆在墓边的红玫瑰，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当然啦，像杨这样的人，要是在那个世界还缺少爱情的滋润，岂不是太寂寞了？”

听见这话，心里本该划过一丝伤感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脸上却不由自主地笑开了。“三年了，能再见到中校，真是太好了呀！”“哪里，别这么叫我了。我现在可是自由之身了，什么都管不住我了。”“咦？难道中校你真的去当了费沙的商人？难怪我们搬到费沙后还是找不到你，是这样啊！”“小子，你还是少说两句吧。我这样受人欢迎的万人迷，怎么会有时间让你找到？”“这样看来，我们说不定还是乘同一艘飞船来的呢！”“啊，那还真是不幸啊……”

听着这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开，久违的热闹感又再度回到我的心里。我不由说了一句：“中校，谢谢你还记着来看看杨，真的，谢谢你了。”“呃，这个嘛，既然是美女的感谢……”波布兰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四个人忽然间都不再说话了，我们默默地看着杨的墓碑------花岗岩的墓碑，我一直都认为太冷，冷得叫人受不了。我感受着手指轻轻抚过写有“杨威利”字样的墓碑，清明的水珠从指尖滑落：“杨，你看，尤里安、卡琳，还有波布兰，我们来看你了。”一阵微风吹过，雨天的风总是有那么一丝的寒意，我缩了缩头，把雨伞换了一个方向。这时，我注意到身后的尤里安默默地搂紧了卡琳，卡琳也将头轻轻靠在尤里安的肩上。“真是甜蜜的小两口呀！”波布兰在我身边轻声嘀咕了一句，“干脆我也找一个对象结婚，安稳地住下来算了。啊呀，想什么呢？”他挠了挠头发，绿色的眼珠微微上翻了一下。

“还有其他人会来吧？”波布兰忽然问道。“嗯，卡介伦将军一家晚一点会到，卡介伦夫人对挑选花总是很讲究；不过亚典波罗这时候也应该到了，他每年总是这个时候左右来的。”我想了一下回答。

“对了，中校你也三年没见卡介伦一家和亚典波罗他们了吧，就趁今天好好地聚一下！”尤里安提出来。“是啊，就去我家里吧。尤里安今天作了很多菜，恐怕只有我们三个永远都吃不完呢！”我也觉得我那个郊区的家好久没有热闹过了。

“亚典波罗那个家伙嘛……”波布兰为难地皱了皱眉头，“唉，不了不了。见到那个家伙，什么美味都吃不下去了呢！”他伸出手到空气中比了比，突然意识到雨停了，他利落地收起伞来，在地上一支：“反正我还会活很久，能见他的机会多得是。”

“啊？中校你要走了吗？难得的假期，不多玩一点时间吗？”卡琳急急地叫起来。“舍不得我吗，丫头？”波布兰哈哈地笑了起来，“商人可是没有假期的呀，又要去忙搬家了，还真是累啊！”“搬家？啊，等一下……”波布兰潇洒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后的雾气中，但似乎在远处停下，转过身来，开玩笑似的缓缓行了一个军礼。

“看什么呢？”一声疑问从身后传来，我回头，亚典波罗捧着一束白茶花站在我们身后，“对不起，有点工作上的事情耽误了。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好戏啊？”我默不作声，心里想着：是你让我们少看了一场好戏吧。

“哦？看戏呀，什么好戏？”卡介伦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家四口一起微笑着。看来大家都到齐了，要是再加上刚刚走掉的波布兰，还有杨、先寇布中将、莱姆中将等人，这里就仿佛又成了伊谢尔伦要塞的集合大会了。我使劲摇了摇头，把这些不可能的念头摇出头脑之外，不管怎么说，现在这样就已经够好的了。

下午两点钟，大家的车在我家门口停下------确切地说，是“我们”的家，我和杨的家------“海尼森的聚会”又开始了，很幸运的，我虽然失去了杨，却还有这样一群朋友------我总是为此而庆幸。今天又见到了久违的波布兰，虽然只有短短的一面，我的心情就像刚刚洗过烘干的衣服，无比轻松快乐。

除去卡介伦一家，今天到聚会的人都是平时不常见到的，久别重逢的感觉好极了。拿出家里所有的红茶来招待客人，尽管大家比较喜欢喝咖啡。“抱歉，家里就只有红茶而已了。放心好了，我现在泡茶的收手艺，绝对不比尤里安差哦！”“哦，不愧是杨夫人呀！果然拒绝咖啡进家门嘛。没办法，只好将就将就了！”“哟，别这么说嘛，亚典波罗中将，红茶也是很不错的饮料呀！毕竟是杨提督在时最喜欢喝的呀！”尤里安替我说好话。

“菲列特利加姐姐，我们可以看电视吗？不会吵到你们的。”对于卡介伦女儿的“菲列特利加姐姐”这个固执的称谓，我早已习惯了。亲切地拿过遥控器，再翻出封存在家里一直没有动过的一盒糖果，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要是，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个孩子就好了，至少，这个家平时就不会那么冷清了。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断了，“杨夫人，别光顾着照顾孩子呀，来这里坐下休息休息。”卡琳明媚的笑容。大家都很快乐，比起三年以前那种脚踏不着地面，随时会被战争的硝烟笼罩的日子，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好太多了，这是大家努力得来的，有杨的一份，有我的一份，也有，大家的份。这样就好了，我告诉自己应该很满足了，尽管杨不在身边。

“好呀，你们俩逃到遥远的地方去过逍遥的小日子了，把大家丢下不管这么久。怎么办，有没有什么补偿啊？”“好好好，补偿是应该的，不过要具体实施，还要再做详尽的安排，万事要谨慎地考虑过后果才可以行动的嘛！是不是，卡琳？”“不可以问卡琳！她当然是会帮你的，小子，满会耍滑头的嘛！”大家开始起哄。

“啊！讨厌，亚典波罗中将进入三十岁之后果然就成为了不良中年了呀！真是令人失望呢。”尤里安也不甘示弱。“真是恶毒呀，尤里安！卡琳，你应该重新考虑丈夫的可靠程度了。”“比起亚典波罗中将的恶毒，我的水平差远了。难怪有些人到现在见到你都会逃跑呢！”“哦？什么人啊。”

忽然提起，我把今天下午在公墓遇见波布兰的事情仔细说了遍，尤里安特别帮我强调了波布兰走之前说的话。“是这样啊！那个家伙，十有八九是欠了我的钱吧，所以才不敢来见我。这家伙，下次可别让我逮到你！”“哈哈，中将气势不减当年呀！”“彼此彼此。”笑声又一次充满了平时宁静的小屋。

我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记下这一刻的快乐时光，也许这又可以成为我在今后寂寞时的一计调味料吧。只可惜欢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时钟很快地指向九点，是送客人回家的时候了，告别总是有点依依不舍，不过该走还是要走的。忙碌奔波了一天，尤里安和卡琳早早睡下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

郊区本来就住户稀少，加上不远处唯一的一家邻居在半年前就搬走了，偌大的一片地方就只有我一个还醒着的人。虽然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形，但突然之间从热闹安静下来，心里免不了有一点失落。窗外又响起了雨声，我推开房间的窗户，微微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意识到正对着窗子，空关了半年的房子亮起了灯。

“太好了，是新搬来的吧。怎么选在这种时候搬家？”犹豫了一下，我披上一件外套，打起伞出门：“新邻居，先去打声招呼吧。”

在稍显泥泞的小路上走不多久，便到了邻居的家。门口凌乱地放着几只大箱子，显然是今天才搬来，还没有好好收拾。屋子里一盏灯，隐隐传来电视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响门铃，“来了。”咦？这声音……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棕褐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帅气又不羁的笑容……这个是……“波布兰！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哈，搬家了。你好啊，我的新邻居------菲列特利加小姐！费沙的自由商人从今天起要开始过平静安稳的日子了，请多关照！”……

清明于我，本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至少在三年前还是这样的；不过今年的清明对我来说，新的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