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ght here waiting


他在那儿坐了几个钟头，动也没动一下。脸上的表情始终概括为“悠闲”。不想是在等什么人，——何况等人得话那人早该来了。虽然坐在餐桌前，却不见他点事物，甚至水酒一类的都没有。翘着一条腿，右手搁在桌上支着下巴。
餐厅里的人来了一拨又去了，然后再来一拨。他看在眼里，每当一个新的食客进来就露出微笑。即使没有一个人注意过他，他仍是把这个动作一直继续下去。

他温和的目光，正在对每一个人说着：“记住你必须活下去，一直到迫不得已死掉那天为止。”


【巴米利恩战役阵亡将士名单】
K……………………………………………………I.Konev…………………………………………
P…………………………………………………………………………O.Poplin………………………
报纸上是这样写的。
其实是一个真一个假，假的那一个如今不知跑到银河的哪一个角落过他远离战争的小日子去了。而报纸不懂这些，它只是按着战争的要求把这两个名字用成千上万的死者隔开。
“隔开”是个很恶毒的词，越隔越开。“开”到极限，便是生死的距离。
原本一直贴在墙上等待变黄的报纸被风吹落，飘飘悠悠降到地板上。轻柔的拍打着厚厚的灰尘，然后再被更厚的灰尘遮盖。原本这屋子是有主人的，不过是离开不再回来了。


【未来不会发生的】
成为银河帝国的一方领土的海尼森，除了无数个超出真人大小的“亚雷·海尼森”纪念雕像被毁之外，基本没有遭受来自帝国太多的破坏。在它的某个僻野的地方静静的立着一块又一块的墓碑，作为每次战争的纪念。
“昔日空战名将惊现海尼森！”有那么一天，海尼森的居民会得知这个消息。他们会平静的点头，接着忘个一干二净。也许此时该名将正在宇宙港没完没了的打电话。
奥利比·波布兰回来了。这个依赖战斗才存在于人民心里此刻已经没有什么用的男人居然还记得回家的路。
他来的那天可能是海尼森的任何一季，但无论如何天空总是枯燥的晴着。然后搭“无人驾驶计程车”，上车前不忘从不住拿美丽的眼睛向他打趣的女售货员那里买瓶威士忌。也许他会绕着市中心跑一圈儿，也许会直奔郊外。不过可以肯定，他不会经过政府大楼，因为有太多熟悉的面孔在那一带晃动。也许他会注视车窗外的景色，也许他靠在靠背上睡着了，就像以前靠在“斯巴达尼恩”驾驶座的靠背上睡觉一样。
回过神，或者醒过来，发现目的地到了。
白玉做的墓碑，排着整齐的队伍接受他的阅兵。他匆匆下车，苍凉的笑了。一座座的寻找。“达贡会战……亚姆立札……”
“巴米利恩。”也许他笑着，也许他凝神。当他在巨大投在地上的阴影中发现刻有自己名字以及所谓“生卒年”的小方砖时，也许他笑得更开心像骗了人的小孩子，也许他轻蔑的吐出一口气狠狠用脚跺一下。当然，这不是他的目的。
他蹲下来，用手揩揩地上的砖，不在乎尘土会弄脏手指。也许他正经的看，也许他讽刺的笑。他把威士忌倒在地上，心痛的看着它们流走，忘记给自己留下一半。
“你这混蛋说都不说一声就跟在美丽的天使屁股后面跑到天上享受去了……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帮朋友一下吗？”
“朋友？是谁啊？”刻着朋友名字的砖没有这么尖刻的回答他。
他用指关节敲灰色的砖，击起沉闷的声音。他明白砖的另一面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朋友的身体随着爆炸瞬间的光辉化为星际物质。同时他也明白，砖是一道门。当自己有资格打开它的时候，就能看见门后站着那个一副尖酸刻薄面孔的人。
“难道你在这儿傻站了半个世纪？”
“我是为了等你这个”天生的玩笑“的到来，才站在这里的。”
唯一令人遗憾的是，他回家的这一刻是不会到来的。所以海尼森的“烈士墓”前，也就永远不会有个叫奥利比·波布兰的人心痛的撒酒祭友。在银河的某个角落里，也许他正经的看，也许他讽刺的笑，等待半个世纪后终结时刻的降临。


【死神的白眼】
他们管母舰的出口叫做“死神的白眼”。因为当驾驶着“斯巴达尼恩”飞向宇宙的时候，那儿一片讨厌的炫目白亮。
波布兰向“死神的白眼”走去，一路上迈着“前后交叉移动”的步伐。
“哎呀呀，要是这时候它还亮着就令人满意了……”他需要那道白光来刺激自己除反射神经之外的其他神经，在忙于飞行任务与队伍编整的生活里，其他的神经失去了起作用的机会。
以至于面对当前事态，想表现得悲伤一点都无从下手。
刚才从军官餐厅出来，波布兰路过舰港看见那儿稀稀拉拉的停着残存的斯巴达尼恩。他真切的感受到肩头上失落了很多。威名远扬的“波布兰飞行大队”永远的失去了一般以上的战士。从私人角度出发，更重大的失去则是高尼夫那个混蛋。
他看见舰港停机B区的一个停机位置上光秃秃的，中央地板上浮现出一个图案：梅花A。
当初四个为了夸耀自己战功的飞行员在他们各自的单座战斗机外壁上涂了不同花色的A。但是另一个版本更广为流传——他们以好赌闻名整个舰队。
“其实呐……我们不过是在出发前小赌一下而已……不过是用这种方式寄托自己的求生欲……”谈起这个话题只能到此为止。要追问下去，他就用手捂住脸夸张的大笑。
到今天，四张A已被炸掉三张，仅剩的红心A不知道怎样把牌局继续下去。“一个人怎样打牌呢……”波布兰喃喃的念着。
这会儿波布兰穿过整备兵充满敬意而又包含苦涩的敬礼，走到舱门边坐下。他疲倦的从怀中掏出一瓶袖珍红酒，打开瓶盖。深红的液体咕噜咕噜滚下咽喉。
“背信弃义的家伙！”抹了一把唇边漏出的液体。
进入斯巴达尼恩等于进入棺材的事是不言而喻的。他们随时都会死去，轻易得叫人惯于接受。高尼夫会死，波布兰会死。但是活着的人常会犯妄想症：妄想今天和昨天一样，同时出发的人会同时归来。
“没想到尼你的死期来的这么快。”波布兰把感想汇成一句。“我猜——难不成死神用的白眼看到我是如此英俊，害怕我去了那边动摇他的地位……”
波布兰不是浅底容器，喜怒哀乐不会挂在脸上。这样一个城府深的人在高尼夫死后，迅速成长起来。
无差别，无头脑，无节操，无思虑，无反省，无责任，无畏，无敌，无神论——久无主义的波布兰这样夸耀自己，“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波布兰在舱门边长久的坐下去。


【第十三舰队某个名干部对其童年时光的回忆】
阳光。矮橡树。秋千架坏了一个角。胖嬷嬷的大嗓门。墙壁斑驳。午后的蝉鸣吵得人睡不了午觉。喷头里喷出浇花的水。孤儿院的孩子王，从来不像其他孩子一样穿得整齐干净等待被人收养。


【第十三舰队某个名干部对其少年时光得回忆】
练习。练习。进入飞行学校一切费用由政府承担。教官得期末评价天差地别。酒吧的禁令。有事没事找高年级的人打架。看不到女生的训练基地。风纪委员。班上唯一的竞争对手。毕业的时候每人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然后被分配到不同的舰队。


【现在的生活的】
距第一次占领伊谢尔伦有四年时间了。转了一圈，波布兰又住进了伊谢尔伦的军官宿舍。转了一圈，波布兰发现为转这一圈自己这帮人所付出的代价太大。
他打开门，对面的住户也打开门。他笑着跟那上尉及其妻儿打招呼，招呼打的上尉心惊胆寒：怕儿子学坏，怕妻子变心。
可是原本这个笑容、这声招呼，是为从前住在对面的人准备的。
“拜托你不要突然出现牵着美丽女神的手告诉我说是你女朋友哟～男人的嫉妒是很可怕的。”波布兰站在阳台上向另一个世界的朋友敬了一杯，“好好看住杨司令官，别让他在那个世界迷路……”他爽朗的笑出声。波布兰几乎是整个要塞公认的爽朗的人，然而他要的生活并不是这样就够了。
下午他在“飞行训练中心”大门前等他的学生。一边剥开酒心巧克力的包装一边雨匆忙赶路的女勤务兵搭讪。然后学生们一个个来到，争先恐后的叫他“采花大盗”。他为难的回到说“如果说这是来自那些单身汉的抱怨也就算了。可你们不觉得这次的花朵已经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外了么？”
他意识到自己很少能抓住什么机会。以往凡是关系到自己命运的决策时刻出现时——由于脆弱——他都错过了。口头上宣称“大胆、无畏‘积极’主动”算是没出息的幌子。
波布兰在其中一个男孩淡黄色的脑袋上轻轻的敲了一个栗子。
“等到民主有点眉目的那天，自己的责任就尽到了。”


【费沙的日程安排】
跟尤里安告别，等待一个新生活的开始。
把换下的衣服送去干洗；买新的剃须刀；我是一个热爱清洁的好男人。


【下一站——新年】
无论空间、时间的改变或者超越极限，“新年”都还是一副不嬗变的样子，哪怕经历了两个世纪战乱后的第一个新年。没有预计的火爆，甚至因为不用担心来年的生存权力而降低了尽情发泄的程度。
广场舞会，私人庆典。
波布兰与刚在广场遇到的年轻女郎彼此情投意合，双双坠入舞池。情场老手的他自如的拉着舞伴跳快步舞跳得满场飞。风头出得广场都汗颜了一把。
“我发誓，这将是你一生中最美好得新年！”
女子细而短促的呼吸掠过他的脸。
透过柔软卷发的隙间，他狡猾的微微抬起眼皮——人群中有个正在悠闲散步的人，淡黄发色，身高与自己不相上下，套着整洁的同盟军服，给广大人民群众留下的印象是沉持稳重。
散步的人停下，转身看着波布兰。
——波布兰呐，看样子所有人都上了你唬人战术的当了！
原来那家伙一直都在，波布兰暗想。任何时候，只要该他出现他一定就在自己附近。


三天，他仍坐在那里，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看见。风从餐厅大门吹进来，替换了室内混浊的空气。他拉了拉衣服下摆，站起来。
“该走了。”
一阵风把他吹散了。“波布兰你这大混蛋……”


-Wherever you go,whatever you do,
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I'm sorry to keep your waiting.

“嗯……我无法相信这句话是你说的，波布兰。”
“喔～这是时间的洗练与年纪的功劳。”

——完——

很难想象这篇文字可以在半小时内完成。功力可见一斑。好像回到了初读银英的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