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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长夏
1
黑蓝的海上一片浓稠的白雾,分明是立夏的时光,却不见一缕光、一丝风,大船犁过海面,竟连一道波澜也不生。上下四方,六合间陡然失了声响光色,人似是盲了聋了般失了感知。
男子自舱内钻出,走到一直立于船首观望的男子身侧,蹙眉道:“阿常,怎么办,五日了,仍是不见风,船家几是不愿再走了。这道,该不会有错吧。”
身披软甲的年轻男子咬咬牙,道:“地图绝错不得。过了前方滩涂便到了。命船工下桨。我便不信划不出这片鬼雾。”
当日正午,大船两侧便各下了数十支桨,齐齐朝前划去。
又过一夜,前方陡然一亮。汹涌的水声和着微咸的潮气一巴掌拍上脸来,人一瞬间恢复了知觉。然而便在船完全脱离雾海的那一瞬,望风的船工惊呼起来——前方竟是一片海礁嶙峋、海流湍急的险滩。青蓝的海水奋力扑打在尖锐的礁石上,飞溅起数丈高的白沫;海水撞入死角,回旋往复,形成一个接着一个漩流;水声隆隆,宛若天界雷公怒吼。全船的人生生惊出一身冷汗,若非船行不快,只怕会刹将不住,一头扎进这雷鬼滩——是的,雷鬼滩,这是闽地渔家人给它的称呼。那老哑巴手中的地图上,一片密密星星的墨点,阿常他们原以为只是潮汐滩涂,哪知道竟是这雷鬼险滩。可他们要寻的东西,偏在这滩的彼端。
夜里,大船便停在了滩边,阿常端着那张自官城一名老哑巴那儿重金购来的古地图,出神地看着。
前日的男子推门进入舱内,道:“真要去么?”
阿常头也不抬:“嗯。”
“船工们骚动不安,说是滩里有水鬼食人,去不得。我们就此掉头吧,总还有路去。”
阿常放下图,挑了挑灯芯道:“阿午,我们出来多久了?”
“这……自六月初一官港出发,至今该有半月了吧。”
“大哥指定的,又是几日?”
“七月十五。”
说罢,阿午便幡然,即便由此折返,亦需得半月,便是半道上觅到了它路,只怕也赶不上时日了。
阿常的话起:“便只有往前了。”
第二日,阿常命人放下小舟,带了阿午等四名随从,又搬了些船货上小船,便朝着雷鬼滩去了。大船便靠在滩边候着他们。
昨日远望便已觉得艰险异常,今日亲临其间,更是险恶。此处洋流湍急,走向不定,宽底小舟教海水推来搡去,在乱石暗礁间来回摇荡,亏得阿常连夜研习古图,找得这条海径;亦亏的阿午船技卓绝,这方数次化险为夷,没落得舟毁人亡。然而这一路划来,竟觉得险滩无穷无尽,总也不见尽头,五人绷紧了一根弦,大气皆不敢喘。阿常挺直腰撑着,拉扯着月前腰间的旧伤隐隐作痛。
又拐过一道急弯,隆隆水声不减,却有一抹清亮嗓音穿过雷鬼滩的怒吼,飘荡而来:“旱地人,莫手软,快快划。听姑娘的,包你们没事!”
众人一愣,阿午拍拍阿常的肩,指着前方。白浪间忽而多出数抹人影,在雷鬼滩上载浮载沉。阿常定睛望去,竟是一群蓝衫少女,脚下踏着仅数寸见宽的扁舟,双手握一支细杆,便这么一拨一点,扁舟便似竹叶般轻荡而起,脱跳过滩间暗礁,一气飞向天边。遥遥传来少女们的歌声,带着闽地方言腔调的官话,细细听来,竟有数个调子,粗细高低不同,合着一处,仿如重重轻纱随风一同翻飞,清凉悠扬:
六月十五——日光光,
赶圩过了——海月湾。
白浪汹汹——不得渡,
喊妹摆船——渡过滩。
滩间有道——不识走,
谁家呆子——痴儿郎。
小曲没唱完,年轻的人儿便嘻嘻哈哈笑做一团。
歌声渐远,隆隆涛声再度灌回众人耳中,船上的人顿然醒悟,阿常赶忙吩咐道:“跟着她们,跟着那歌!快!”
众齐齐落桨,奋力循着歌声划去。说来也巧,那舟飘的飞快,歌声却偏偏不近不远,似是有意引着他们。又划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陡然一片平坦。急流险滩退去,无垠的海面平静无澜,一艘艘渔船静静地浮在海面之上,右手边便是一片滩涂。滩涂之上,渔家男人驾着泥橇无声无息地滑过。这硬木凿就的泥橇细细长长,宽不过两尺许,仅容一人单膝跪定;前头部分微微翘起,翘起处向上弯起一个把手,供人握扶,把握平衡,左右转向就靠在泥中蹬踢的脚掌,轻巧方便。瞧得阿常这群旱地人啧啧称奇。周遭的男男女女均穿着渔家常见的粗麻短衫,头上顶着草笠。阿常一眼便望见方才引着他们的那群少女正远远地将舟子靠上滩去,便跟着划了上去。
才一靠岸,一抬眼,便撞上一对明亮的眸子,阿常愣一愣。那眸子的主人一身左衽短打,湛蓝色的麻布衫上用指粗的白线绣着千曲百转的云状花边,七分裤脚上亦绣着同样的花,赤着脚,裸露在外的肌肤泛着健康的铜色,晒得通红的俊俏小脸微微扬着,双手叉着腰,一脚踩住他们的小船,作出一副凶狠模样,话声脆脆生生:“我是邱夏云,来的是什么人,竟敢跑到我们村里,快说,说慢了本姑娘一脚蹬了你们的船,让你们百里鬼滩一路淌回旱地去!”
阿常愣了愣,精壮的脸上飞起一阵潮红,讷讷地道:“我们……我们是官城的商贩子,因为私售白米,叫官军一路追到这里……”
少女劈头打断他的话,道:“原来是叫官军追来的,那和海盗山匪有甚差别。村里不留你们,速速掉头,省得官军追到了殃到村子!”
阿常还未开口解释,少女身后走来方才的那群少女,走上前的那个,竟一样的脸蛋身材,一样的俊俏灵动,众人皆是一愣,竟是一对双生姊妹。只是后来的少女一身白衫蓝花。便见她扯了扯夏云的袖子,摇了摇头,少女们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夏云的气焰顿时矮了大半。她撇了嘴:“算了,反正也不是头一次,也亏了你们运气好,过得这雷鬼滩,就准你们过一夜,记着,就一夜!”顿了顿,又道,“还有,这是我姐姐夏岚,我们一个惯穿白衣一个惯穿蓝衣,不许认错了!”说罢扭头便走。
五人踏上岸这方觉得四肢尚在微微颤抖,阿常突的感到一阵目眩,不自觉地出声道:“邱姑娘……”
仍然是夏云,转过身,跋扈可爱地道:“做什么?”
“渔家可有疗伤药,我们愿用船上的货和你们换……”阿常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话未说完便一头扑倒在湿濡的沙滩上。
2
用力过度加上精神极度紧张,使得阿常腰上的旧伤复发。村民们将已然昏迷的阿常抬入村中安置。
闽江入海口处,有邱氏、丁氏、危氏三大家族,一族数村,聚作一处。阿常他们遇上的,是邱氏中最大的一个村落。
待阿常醒来,已是第二日的傍晚。
睁眼便看见夏岚坐在床边,见他醒来,便露出宽心的微笑。而夏云则趴在床尾沉沉睡着。夏岚伸手推醒夏云,夏云揉着眼醒来,乍见阿常,眨眨眼,却又立刻绷起小脸,狠狠剜了阿常一眼,扭头奔出门去。夏岚忙追上去,姊妹俩拉扯嬉闹着跑远了。
海边渔村,柴油盐茶均是不缺,唯独地碱,种不得稻谷,没有粮米。阿常他们带来的大米,较官米质优价廉,很受村民欢喜,一行五人便被当作贵宾住了下来。夏云倒是常来看他,也总是拉着夏岚,总是说不上两句话便要吵架,怒气冲冲地跑开;刚出了门却又折回来,往阿常的薄被上丢上几枚洗净的海螺,不等阿常喊她就扭头离去。
阿午进门时阿常已经睡过去了,握惯了刀剑的手上攥着一枚白底黑褐色螺纹的海螺。还没到打捞海螺上船的时节,中午时分明明看到夏云央着阿成从螺场里偷偷捞上来的。众人看得分明,阿常自然也明白,夏云是欢喜他的,女孩儿嗔怒的目光中含着温柔的核。若他真只是寻常私贩,或许便可在这村中与之相伴终老。然而这世事却不见得乐遂人所愿。
阿常腰上有伤,只好躺在床上,渔村中一群同龄的年轻人常常跑来,围着床前,要他讲旱地官城的趣事,旱地人娶亲生子、祭祀科举……
夏云玩弄着布褴上的盘云花纹,随口道:“你们旱地人纳贡,都作些什么?”
又是纳贡。
阿常心烦地蹙眉。
闽郡之中,陈、林二户乃是大家,原本皆是中原一带望族,后来中原变乱,两族人随着周遭数族一并逃至闽郡落户。再后来,中原皇朝衰微,各地流兵四起,划地而治,只消割据一城,兼向朝中纳贡上表,便可以封一个刺史,乃至节度使观察使。原本陈家划去漳泉二地,林氏居于闽中。然而福州本是瘴沼之地,地气毒湿,什么珍稀物类皆不生长,亦不曾有矿石出产,不似漳泉一带尚有瓷器出产,故而实在无物可贡。幸而临着海,入海口一带盛产海月。这海月,形圆如月,亦谓之蛎镜,当地人以其蚌壳磨作半透明状,代替浆纸置于窗棂间用于采光。林家上上一辈族长将其做成工艺精良之物进献,皇帝龙颜大悦,挥手便将闽西一片荒地纳入了福州辖内,族长受封琅琊王,允其世袭。自那以后,林家便压过陈家,封官赐地,陈家看着眼红却也没有法子。
然而便在去年,不知陈家族长陈焕自何处得来上好的海月,片片饱满,不曾打磨便可散发出七彩光芒,以光照之,隐约可透,无论质、量,竟然将林如川的直直比了下去。性子刚烈的林如川不信不服,一口咬定陈家所呈定是赝品,却教早已受陈焕贿赂的江浙节度使反扣一个侮上罪名,险些遭了冤杀。幸而手下机敏,及时救他脱逃。为保家族安平,林如川只得重金买通节度使,终没将事情上报。可回到福州城中,终是郁闷不甘,一口气憋不上来,竟瘫了。三月之后撒手人寰。
林如川膝下三子,原本均驻军郡外,得知父亲病危,连夜策马赶回福州。半道上却得了林如川病逝的噩讯。八千骑兵立时折了道,直将泉州城团团围住,要陈家交出杀父凶手。泉州官城大门紧扣,不见半点声响。围了一周,长子林煜尘既挂心父亲下葬,又有朝中观察使从旁劝解,只得暂时撤了兵,回福州安葬父亲。
夏云听罢,歪了歪头,啧啧道:“你们旱地人果真麻烦,好在你不是什么官家子弟,不然何日如何死掉都不得知哪。”
众人哄笑。一人道:“阿云真真乌鸦嘴。”
另一人笑道:“你知道啥,阿云就是要吓得阿常回不得旱地,好日日给她说故事。”
“那倒不如就许了阿常吧。”
夏云羞怒,摔手就走。走到门口,回首见阿常亦是大笑,海月般透亮的眸子不由得狠狠一剜,眼波流转,久久在阿常眼前荡漾。
夏岚紧跟在后面,追上去一把拉住她,二人推推搡搡,不多时就便黏到一块儿嘻笑着跑远了。
夜深了,渔村已然沉沉入眠。静谧中只闻见潮汐起落。日晨里阿常说的故事远没有完结。
被迫撤兵的林煜尘心有不甘,誓要为父报仇。另一方,林煜尘以林家族长的身份要求敕封琅琊王,但陈家却以林如川有谋反之嫌要求撤去林氏封地及琅琊王称号,福州辖地收归泉州所有。双方相持不下,观察使亦难辨是非,情急之下出了个下下之策,要二家人再度献上海月,一较高低。陈家已有一次胜绩,自是不怕;而林家想一雪前耻,亦一口答应。两家人心照不宣,约定七月三十于浙江呈贡。
当夜,一艘大船自福州官港满帆而出,去寻找传说中记载的海边善养海月的人家。
过了几日,阿常便能下地走路,但仍坐不得船。他便常在海滩上行走,自打鱼归来的船上搜寻海月。然而从不曾见哪支船上载回海月来。
一脚深一脚浅踩在湿濡的沙子上,耳边忽传来游丝一般的渔歌。
循着声走入一道海湾,远远的便望见夏岚夏云姊妹,依旧是白衫蓝衫,夏岚点着船,夏云坐在船首唱着歌。歌声缥缈欲散,用的是福州土语,阿常听不来。方要抬手招呼,却闻见水中一阵喧哗,微澜的海面忽然一阵翻动,水下竟生生长出支手来。阿常一惊,却见那手渐渐伸长,探出白色的膀子,继而是肩,头亦跟着冒上来,竟是名乌发女子。然而细看之下,那女子肤色白得异样,竟隐隐透出肤下血脉;面若人,双眼中却并无眼白,双唇薄若鱼唇,一翕一合,并不出声。阿常见她将几枚物什丢入船内,一翻身,便没入海中,翻起的竟是一尾鳞亮亮的鱼尾。
“氐人……”阿常想起古书中记载着闽地沿海的奇风异俗,其间提及这稀奇罕有的生物。
“氐人,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善潜,食蚌,临海而居……”
水中翻跃出更多氐人,一尾一尾,朝船中丢入物什。小船渐渐吃重。看着泛起亮光的船,阿常的心突跳起来。
夏云眼尖瞅见阿常,便扯扯白衣的夏岚,小舟朝岸边靠来。
“刚才的,是什么?”阿常问。
“氐人呗。”夏云手中把玩着一枚氐人丢进船中的海月,银白透亮,在夕阳的金光下闪着惑人的光彩。
邱家村地处闽江入海口,和氐人之国毗邻,与之共处亦有百年之久。海中风浪无常,氐人觅食困难;而渔人擅养蚌类,氐人便渐依附之,并为渔人潜入深海摘取海月作为回报。
阿常幡然,原来渔人养的,不是海月,而是氐人。若是能习得豢养之法,便不怕日后寻不得海月纳贡。
然而不待阿常张口询问,却听见阿成招呼他们上岸,便只得作罢。之后一时亦没提起。
腰伤全好后,阿常在渔村便新添一样消遣,就是午饭后学着阿成他们的样儿,找张渔船往舱里一躺,拎个草笠往脸上一盖,便随着船儿在午后的海波里轻轻摇荡,荡去一身的倦意,隔着笠子,隐约可见外边的景色。
远远女孩声音嬉笑,滩边走来夏岚与夏云。蓝衣的夏云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白衣的夏岚温柔地笑着,由她牵衣扯袖,胡说八道。二人都挽着盛衣物的竹蔑篮子,想必又要去背湾的清水潭凫水游戏。
一式一样的眉眼身段,性子却是不同。夏岚的白,白如雪松霜挂,明艳中无限静好,仔细回想去,相识半月来竟似乎不曾交谈;而夏云的蓝,蓝如海浪翻飞,跳脱铮淙。
然而,两个只能选一个。
午前,阿午来找过他。
“我与村民闲谈,才知道原来他们不是个个都会豢养之术的。只有村长和将来要做村长的人才能学。不然,他们说要遭天打雷劈的。时不我待,那老头的主意我看是不用打了,还是从夏岚身上生发吧。”
阿常沉默不语。
阿午端详了他一刻,低声道:“你可知道,渔家风俗,倘若村长是女子,她嫁人后,村长之位便由她男人接替?而且——你看,七月七就要到了。”说罢便自出门去了。
七月七就要到了。渔人平日就是好歌,赶圩也好,出海也好,行路也好,时时歌不离口。可是,最盛大的节日还数七月七。那是渔村少年少女盘歌订情的节日。盘过歌儿后,便可以出远海捕大鱼,捞蛤蚌,摘芋艿,放了扁舟到旱地去换钱买盐油,订下八月十五的喜酒,新娘子穿的与旱地人一样是红衣裳。倘若,夏云穿上红衣,会是怎样一个模样?
阿常停下不愿再想,侧了一个身,腰间的伤又隐隐作痛。忽然听见海湾拐角,有游丝一般的歌声随风直探到他耳畔来。白衣的夏岚正独自往寨子方向回去,想必夏云贪玩,还不肯回来罢?
夏岚一面走,一面轻声地唱着小调:
送郎送过——三座山,
送时容易——回时难;
送时有郎——同步走,
回来一人——好孤单。
小曲信口唱来,宛转动人。
日头渐转西斜,临落山时忽然化作霞光夺目,烈烈地映着那白衣,竟鲜红缱绻。夏岚经过了阿常的船,日光正黯淡下去,消失了最后一抹微光,消磨又一个下午。
白衣女孩挎着篮子进了村,路口有老人家与她招呼:“阿云,怎么就自己回来了?你姊姊呢?”
少女嘟嘴道:“我把衣裳都打翻到水里面啦,只剩下阿岚换下的这件衣服,我脚程快,先穿她的,回来再拿新的回去——咦?四阿公,你怎么识得是我?”
老人笑得皱纹满面:“你这竹雀子哟,老远就听见你唱歌了。不要说你穿着阿岚的白衣裳,哪怕穿着黄的紫的绿的,还有不认得的?”
夏云一笑,活泼泼地往家里跑去了。待到取了衣裳往小潭转回,路上却远远看见阿常走来,顽皮劲头上来,便敛衽缓步,垂着头学夏岚情态,一袭白衫下,还颇能乱真。照面的时候,她不禁抬头望阿常,却惊觉阿常原来也在望她。那神色,和着微蓝的夏暮天光,竟然透出凄凉。夏云原想跳上去凿他一个爆栗,好教他目瞪口呆一回,此刻被这神色一震,却只是静静地错身走过去了。到了潭边,看见兀自玩水的夏岚,她才想到,阿常的那个神色,实在是给姊姊夏岚的。不由得烦躁起来,拈一颗石子向潭心丢过去。
3
七月七的夜里,渔村被篝火映红了。烤海鱼与青红酒,这些都是陪衬,盘歌才是七月七的主角。
雷鬼滩边沙地上,隔着一道篝火,男一边,女一边,对面唱歌。先开声的,是那些嫁了人的女子。这些被唤作蛮夷的女子,平日只是赤脚,或穿木屐,干着和男人一般的活计,泛舟出海,撒网捕鱼;盛装起来却不输旱地的贵族女子,为了一年数次的节日,她们往往花费一生的时间,来攒下一身衣衫与首饰。髻子必定要拿细齿牛角梳子蘸上水来抿好,发脚绕了黑色绉纱,又插两支银钗,八串真银镶宝的珠子披过髻子两边,一直垂过肩膊。领圈、襟口、袖沿、裤腿,都是三寸阔的手绣花边,单只这花边,就常要绣上三五年。平素弓背劳作的朴质妇人,今日悉心妆扮,来唱旖旎的歌,这旖旎就生根在骨子里,与他们的一番淳厚却是浑然天成。
所谓盘歌,便是对唱,你来我往,犹如相谈。成年男女要一直唱到中夜,余火中添上新柴,七月七的盛典才算得真正开始——必有一名勇敢坦诚的少年或少女,站起身来对着心仪的人儿唱第一支诉情的歌子。阿常与同伴们亦在其中。
平素与阿常他们玩的要好的少年之一站起身来,开口便唱的是二佬家大女儿的名字,唱罢,那二佬家大女儿亦开了声,却是要唱给另一个少年,两边顿时轰笑起来。阿常亦跟着笑。夏岚与夏云牵了手坐在对面女孩子堆里,任凭别人推搡,硬是不愿起身来唱一句歌。两张美好的面孔只是笑着,犹如一枝同出的两朵金盏银台花儿。
盘了一夜的歌,天明前,有村民拿一柱三尺高的大蜡烛来,树在两丈长竹竿顶上,再将竹竿插入沙里,少年们轮番拿竹弓箭去射,凡能一箭射熄那烛火的少年,便可向村长求一样东西做奖赏。
阿常是最后一个。
他搭箭上弓,向竹竿上的烛火比了一比,黑暗中的一苗火光摇曳。左手磐定,右臂劲张,弓弦铮然而振,箭挟着风声一掠而出。烛火灭了,但那劲力竟将蜡烛拦腰带断,半截残烛跌落尘埃。
少年们死命喝彩,立时拥阿常与另一名射中的少年去村长跟前讨赏。
那另一名射中的少年,正是爱慕二佬家大女儿的那一个。二佬家的大女儿生怕他跟族长讨了她来做赏,急得泪眼汪汪。可那少年却是眼不错珠地望着她,思慕之情如白纸黑字写在蜜色的脸膛上。
村长笑问:“你们哪一个要先说?”
那少年沉默半晌,见阿常还是低着头没有说话的意思,便上前一步,深望了意中人一眼,鼓足了勇气说:“我、我……”
“你什么?”
“我要……二佬家大姑娘……头上,那支簪。”
二佬家的大女儿还在拿袖子抹着眼泪,闻言忽然呆呆抬起头来。他欢喜她,夜里在岩头上向她家唱了三个月的歌子,她知道得很,心里却还是向着别人。而他,分明可以向村长讨了她,却只是向她讨头插的那一支簪。
村长却似乎不甚意外,只是问那少年:“你不要三亩盐田,不要大宅,也不要两口肥猪?你单只要那支簪子?”
少年点点头,抽抽鼻子,憋着泪说:“是,老大,单要那簪。”
阿常的脸藏在阴影里,听了这话,却是周身一震。倘若,倘若他能同这少年一般,只是讨了那蓝衫的夏云头上一枚银簪,该是多么好。
“阿常,你跟我讨些什么赏?”
阿常没有回答,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老大,阿常跟你讨你家一个女儿。”
夏云的心也通的一声沉到了甘蔗汁子里,一股细细热热的甜蜜,挟着酸疼涌过她周身每一寸。
族长的眼尾皱纹里泛出了笑,仍是胸有成竹地问:“你要讨我家哪一个姑娘?”
“……阿岚。”阿常垂了头说。
阿岚……夏岚!夏云周身的血忽然结了冰。
他和阿爸讨的并不是她,却是夏岚!分明是她与阿常说了话,分明是她站在扁舟上向阿常唱了歌,分明是她去央阿成为阿常偷捞海螺。分明是她欢喜阿常,阿常难道竟是欢喜夏岚?不,不对的,夏岚从来只会笑,没有答过阿常一句话,难道就是这样,阿常还是欢喜夏岚胜过欢喜她?她看向阿午他们,他们却只能避开了她的眼光。那戚戚的眼光,他们不敢直视。
“你要的是夏岚?”村长亦是始料未及。
阿常抬起头来,“是的,白衣裳的夏岚。”
夏云甩开夏岚的手,闷着头跑了出去。不一会,滩边传来哗哗的嘈声,听声音,那该是扁舟擦过沙滩,每日出海归航,将舟推过沙地,总是这么个声音。有人悚然站起来:“是我傍晚栓好的舟子!阿云不会天不亮就出海吧?”
然而她是夏云,她说会就会的。
夏岚身穿白衣像一道清风划过阿常面前,含泪瞪他一眼,追了出去。
夏岚没有追到夏云,紧接着下起了暴雨,海水涨了老高。六天后,派出去的人捎信回来说,雷鬼滩下游,闽江海口边五十里的村子旁,有人看见断作两截的小舟漂过水上,不见人。
顺着滩一村一村的找,他们终于相信,夏云是死在海里了。
夜里,邱家村又在唱歌,临着那如雷翻滚的雷鬼滩,黑衣的人们打了火把聚在滩头,正是当初,阿常他们与夏云迎面相遇的那个滩头。没有铃与鼓相和,只有高而峭的人声,无边黑纱一样飘到黑皴皴的天空中去。
村民们唱着歌,土语的渔歌。
先前村里死了老人的时候,阿常他们听过这歌子,听不懂,却能知晓歌中涵义,那是渔民招魂的挽歌。长而悲凉,反复无尽,招引着海上亡人的魂魄。
有少年对阿常怒目而视,既而忽然大步冲来,向他丢下一封信。阿常拾了信,展开来看。看毕,抬头寻找夏岚的踪影。夏岚换下了白衣,一身丧服,杂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素白的脸。
“阿常:爹要见你。”信笺上只有这一行字,端正而吃力。渔村偏远,大多人不曾习字,只识得些常用的,好和旱地人交道。
约定俗成,白发人是不送黑发人的,因而村长并未到滩头来唱招魂歌。阿常便回村中去见村长。村长倚坐在天井边的竹椅上,井中火沟上吊了锅子,细细地滚着山药,浓郁的草药味漫在天井之中,白烟缭绕。静夜里,火焰在老人的古铜脸皮上抹了金,像一尊龛中的罗汉,情态如生。
——是的,情态如生。他已经断气多时了,或许不是因为夏云的死,或是什么病痛,只是如同熟透了的木瓜不知何时落了地。
于是,雷鬼滩边的招魂歌又唱了一夜。
村长死了,什么也没能来得及对阿常说。夏岚不得不又费力地写字向他解说。原来她幼年时候误吃了河豚,是哑的。因此从来只是笑,半月来,阿常他们竟不曾发觉,她实在是太静,太不醒目了。
邱家人的豢养之术,原来是一首歌,便是那日阿常在海月滩边听到的夏云唱的渔歌,世代传承;她不能唱歌,爹就把那歌传给了夏云。夏云是天生的竹雀子,学得极好。待到夏云嫁人之后,那歌便要传给夏云的男人。夏云如今死了,夏岚的男人就是村长,既然阿常要讨夏岚,爹便想把那歌传给阿常。还没来得及,爹竟也跟着死了。
阿常要带夏岚回城,讨她做他的妻子,夏岚只是摇头。雷鬼滩要吃人,那是没法子的事,但她,不能原谅阿常。
次日,阿常等五人起程,循着来路向滩外划去。滩头上,再没有来时的人相送,雷鬼险滩中亦不再有白衫蓝衫的人儿踏浪而过。恶浪拍来,小船摇荡如同一枚落叶,阿常将手探进怀里,摸了一张摺好的信笺出来。
手一放。
翻滚着,信笺渐渐没入滚滚青黄的涛中,终归于无。
只要合上双眼,就仿佛夏岚那张哀伤素白的面孔,正在他面前。再前方,只是阴重的雾,浓稠稠不见前路。他空手而来,空手而归。那古老相传的豢养之术,就像一道丝线断在他面前,而他没能捉住那一拂而过的线头。
阿午他们亦都不言语。一天后,回到了他们下船出发的海面,见到下锚等了他们一月的大船。又是满帆五天,才回到福州。
[ 本帖最后由 迷香勿扰 于 星海历07年7月8日 00:2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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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发现不能贴图片了……
不知道写什么当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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