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日
老国王贝尼恰斯在位已经有五十个年头了。
虽然岁月已经在他的脸上刻下了一条又一条印记，但这老头的身体却像是要向时间挑战一般地健壮。他的精神和年轻时候一样旺盛，而火爆的脾气更是有增无减。没有大臣向他进谏，因为那些敢进谏的大臣都已经死了。
“真是奇怪，为什么人到老了反而越来越看不开了？”
近臣们不禁私下里窃窃议论。
而让人们如此不解的原因，则和华尔德未来的国王，现在的王子菲尼克斯有莫大的联系。贝尼恰斯国王在年轻的时候依靠强力的铁腕镇压了叛乱而坐稳了王位，此后华尔德在他的统治之下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
但是，除了四十三岁那年如花王妃为他生下的菲尼克斯王子，他没有其他任何儿女。而菲尼克斯王子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没有一点像他的父王。在众多谣传中，都认为铁腕贝尼恰斯国王是个不折不扣的性无能，至于菲尼克斯王子则是如花王妃通奸的产物，而疑云重重的“如花王妃死于难产”更是大有欲盖弥彰的味道。
于是菲尼克斯王子就有了菲尼克斯这个很多叫做菲尼克斯的王子都有的很王子的名字。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人们的生活，反而每每成为人们饭后的谈资。事实上，贝尼恰斯国王对他的独子宠爱有加，已经快三十岁的王子也确实显露出才华，而他平和的性格更是让整天提心吊胆的大臣们称道不已。
本来事情就该这么下去的……而事情也就确实这么下去了。
在索伦大君于北巴洛特创建华尔德公国后一百七十二年的一月，贝尼恰斯国王无聊地坐在王宫的走廊上晒太阳。前年发生的达达刺杀事件已经完全被遗忘了，去年是平静的一年，也是丰收的一年。无论是和北方该亚的精灵还是西方扎卡兰姆的野蛮人，无论是贸易还是外交，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而至于那些让人担心的坐着飞空艇逃走的异端们也再没有出现过。大概前年他们就已葬身茫茫大海了吧。
当老头从两根柱子中望出去的时候，他看到王宫的高塔指着天空，一些白色的鸟围着塔飞来飞去。他的思绪骤然随着飞鸟飞得很高，青春的热血一下次涌上了脑袋。

二月到来的时候，要举办盛大的冬季围猎！
这样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整个王国，贝尼恰斯国王在位以来的第一次围猎让所有的贵族们都惊喜不已，他们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乌鸦一般地汇集到王城来。毕竟能这样和华尔德所有大人物一起打猎的机会是难得的，错过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了。于是巴洛特的大路上甚至变得比龙月还热闹。车夫大声地喝呼人们让开，华丽的马车一驾接着一驾在匆忙闪开的人们中间驶过，扬起一大片灰尘。穿着高贵皮革和锦缎衣服，全身挂满闪亮首饰的大贵族们似乎是怕被平民看到一般地缩在马车里，直到了王宫门口他们才一个一个钻出来，然后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故作惊喜地拍拍身上的灰互相拥抱，用拖得很长的贵族腔说话。
同时出现的还有各地的骑士。他们都把头盔拿在手上，各种各样皮配穿着各种各样的铠甲，把大大小小所有能找到的勋章都挂在胸前的勋带上，清一色骑着白色的马，侍从们举着旗帜跟在后面，就这样不慌不忙地从街上走过。有些骑士看起来还没有成人，套在明显大一圈的盔甲里几乎看不到脑袋，甚至有一个小鬼在盔甲里号啕大哭起来；另一些则老得让人怀疑他们华尔德公国成立前的产物，土褐色的脸上爬满褶子和寿斑，白色的头发和胡子东一根西一根地粘在上下都光秃秃的头上。
“吐口口水就能砸到两个骑士。”
“宁骑白猪不骑黑马。”
“男爵比巴洛特的西红柿还多。”
“公爵怎么会比伯爵瘦。”
“樱桃小口一把刀，红中。”
“进了棺材还戴帽，西风。”
“胡！自摸一色门前清，拿钱吧你。”
“靠！拉屎没洗手啊你！又自摸！”
在城门口的人堆里看着悬赏告示的吉永，不停地听到这样奇怪的声音，然后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而同一时刻，在王宫中最高的塔上，菲尼克斯王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围猎的那一天没有来到。

二月四日
冬日特有的白亮阳光透过绘着花纹的窗落在墙上，墙上的壁画不甚清晰地显露出来，老头子坐在便桶上。侍从都出去了，因为对老头子来说，每次大便都是享受乐趣感悟人生，他讨厌这时候有人盯着他。
老头子听着便桶里雷声滚滚，心下大有快感，他眯着眼睛，目光随便地落在某地。他想起自己少年时候参加先王的围猎，那是何等意气风发，骑着马在猎场纵横驰骋，弯弓搭箭，弦响处猎物应声倒下。臃肿的贵族们在他面前如同一堆堆腐肉般不堪，也就是那次围猎，先王终于下决心将王位传给他。
于是他就不再是贝尼恰斯王子了，人们拜服在他面前，嘴中高呼吾王万岁。仗着无坚不摧的锐气和强硬的手腕，王国的沉疴一扫而空，远境的小城邦纷纷归伏。
老头忽然想到他的哥哥，在那之前原本应该继承王位的人，他已经死了五十年了。那时候他和自己一样的年轻有为。他的面貌老头已经不太记得了，五十年岁月足够忘掉一切，但是老头却清楚地记得，是自己把剑刺进他的胸口。那一刻，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眼神如此地温柔，似乎想要对弟弟说一些什么，似乎面前那个拿着剑的人还是当年那个躲在哥哥背后的小弟弟。
“消灭扎卡兰姆的野蛮人，下个月就跨过卡桑德拉大桥。”
“吾王，不妥……”
面前的大臣这样对他说，后面的一大堆话他都没有听见，贝尼恰斯只感觉到哥哥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杀！杀了他!”
突然发出的尖锐声音，打断了那大臣的声音。所有的人惊骇地望着国王，望着同僚被卫士们拖出去，没有人敢喘一口气。
国王跌坐在王座上，冷汗不断地流下来。

想到年轻时候的事，老头脸上浮出各种各样的表情，嘴角轻轻地改变着角度。
然而这时候贝尼恰斯的瞳孔恐怖地张大了，他的目光无意地落在墙上，在那隐晦的花纹中他看见了哥哥的脸，五十年前他最后一次看到的那张脸。
还是那样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疑惑。
老头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尖叫，然后猛地向旁边栽下去，便桶也跟着翻倒了下来。

二月五日
这一天，又阴又冷。
“怎么样？”
当那穿着白袍子的老人从内室走出来的时候，门口的大臣们纷纷围过来。
那白袍老人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华尔德王国的总大主教阿卡斯，所有牧师和僧侣的领袖，而九十多岁的他本人也近乎一个神话。他被从南方的大光明教堂请来救治突然晕倒的老国王贝尼恰斯治疗，但是他现在表情凝重，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大臣们不安地相互探视。阿卡斯拿起权杖一言不发地向外走，这时菲尼克斯王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差点把他扯倒在地上。
“对不起，即使是我的法术也无法唤醒您的父王……安排后事吧。”

二月七日
自从阿卡斯大主教探视过国王之后，这王城内的气氛就有些不对劲了。
咋就不对劲了呢？
意想中盛大的围猎没有任何原因地取消了，而从各个地方赶来想参加围猎的贵族们无一例外地被告之不得离开王城，当他们前往王宫意图进见国王的时候，却总是看到紧锁的大门和两边戒备森严的近卫骑士。这些贵族们被近卫军们看守着，当华尔德几位名望最高的贵族们也被拒之门外后，种种悲哀或者恶毒的流言就到处飞扬了。
这一天，首席大臣惠斯坦•吉翁和近卫骑士团团长马斯•德•杰迪特，以及其他几位大臣在国王寝殿外等候着。当菲尼克斯王子挂着和前几天一样茫然的表情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向王子行礼。
“有什么事吗？”
大臣和骑士脸上都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对望了一眼后还是大臣先开口了：
“王子殿下，围猎没有举办，贵族们都被扣留在王城了，城里的气氛很不安。”
“他们知道了父上的病情吗？”
“应该还没有，但是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吧。王子殿下……恳请您赶快即位吧。”
王子的双手抖动了一下。
“阿卡斯大主教都已经那么说了，应该是不会错的。这样拖下去的话，难保那些贵族们不会产生异心。您要是真的爱您的父亲，守住他拼尽一生打下的基业，就请赶快即位吧。”
“……”王子欲言又止。
骑士突然拔出剑，然后单膝跪下：
“王子殿下，以我的剑和光荣，马斯•德•杰迪特向您宣誓效忠！”
所有人都这样跪了下来。

二月十一日
一骑又一骑信使骑着马在街上奔驰，城门口站了三倍的卫兵。
吉永和平常一样挤在人群里看着布告，尽管其实他根本看不懂。但是这次却不像以往那样有人站出来大声地朗读，那些穿着长袍的，拄着拐杖的，秃了头的，留着胡子的，那些认识字的家伙们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而急切地议论着。吉永不禁着急起来，他一边向前挤，一边试图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费了很大一番工夫之后，他总算把这些零碎的音节拼凑了起来：
“菲尼克斯王子三天后即位国王”。

二月十四日
菲尼克斯王子将在今天即位。
他起的很早。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他来到贝尼恰斯国王的床前，看着自己的父亲。
月亮已经快沉没了，最后一点惨淡的光照在寝殿里，摇摆不定的烛火让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白色的帘子上。墙上挂着一只狮子的头，眼睛空洞地看着前面，因为黑暗的缘故，画框里的画都染着一层墨色。
老头子静静地躺在床上，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知觉。他脸上的皮肤变得松弛，起了许多褶子，苍白的脸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许多深色的斑点，胡子蓬乱地挂在下巴和嘴唇上。
看来他确乎已经死了。
惠斯坦和马斯跟在王子身后。惠斯坦穿着他能找到的最华丽的衣服，马斯也披上了最精致的铠甲。在菲尼克斯王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床上那老人很长时间以后，马斯清了清嗓子：
“从今天起，华尔德的国王就是殿下您了。休息一下吧，天亮了就要举行国王即位典礼。”
王子没有说话，依然站在床边上。白色的帘子被风吹起，四处扭曲着似乎想要触到房里的活人身上。寒冷的夜风就这样吹进来，割过所有人的喉咙，烛火时明时暗地挣扎几下就不见了。没有侍从在寝殿里，吉翁急急地走过去把窗子关上。
“陛下，休息一下吧。”
王子还是没有移动身体。他低头看着床上的父亲，老头子紧闭着双眼，全身上下只有几根胡子在微微地抖动。一时他似乎看到老头子的喉咙动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确定什么都没有发生后转身向外走去。
“呜……”
在他迈出右脚的时候寂静的寝殿里突然发出这样近似于非人的声音，但这声音却真实地存在了，无异于两人高的大皮鼓用力敲响。王子，还有骑士和大臣的身体都僵硬了，空气也应景地冻结了起来。
背后的床上发出了悉悉簌簌的声音，被子从床的一边掉落在地上，那个干瘦惨白的身体大口地吸着气，头慢慢地抬起，枯枝般的手也颤巍巍地伸了出来。

刚关上的窗子不知怎么又打开了。
寒冷骤然出现，在并不拥挤的寝殿里散开来。在这样的寒冷中，似乎连知觉都变得迟钝了。吉翁一点点地转过头，偷偷地用眼角向后瞄去，在确定了他看到的事情后他尖叫起来。
应该已经死去多时的贝尼恰斯国王正想从床上坐起来，他一手扯着被子，另一手伸出来等着有人扶着他，但是那人没有出现，他又跌在床上。
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些音节，突然他的眼睛闪了一下，然后愤怒地张大了，直直地瞪着他的儿子，瞪着在华尔德只有国王能穿在身上，装饰着狮鹫、玫瑰和圣剑图案的纯银铠甲。这铠甲从他第一次穿上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十年了。他明白了，他瞬间都明白了，他的脸抽搐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恶毒的诅咒，他伸手向王子腰上的长剑抓去。
国王只能有一个，不管是谁，只能有一个。
那干枯的手抓到了剑柄，用力地向外抽出来。当剑刃的寒光凛冽地绽放时，那手惊慌失措地松开了，收回了，用力地想把扼在他喉咙上的另一双手扳开。贝尼恰斯的眼光绝望地看着那双巨大有力的手，然后看到那双手的所有者。
近卫骑士团团长马斯•德•杰迪特，在他身边服侍了三十多年的人。
国王的脸上布满了错愕，他张开嘴要说出什么，但是却因为喉咙被扼住什么都说不出来。骑士的手越收越紧，贝尼恰斯的双腿把床上的所有东西都蹬了下去。他看着站在床边他无比宠爱的儿子，菲尼克斯王子如同吓傻了一样；他看着那他一直信任着而现在正掐着他喉咙的骑士，骑士咬着牙根继续把全身的力量和重量都压在手上。然后另一双手按在了骑士的手上，那是他同样一直信任着的首席大臣。
饶了我吧！只要让我活着，不做国王也可以！
叛徒！你们这些叛徒！杀了你们！
他不断地喊着，但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绝望、哀求、伤心、诅咒、怨毒，纷纷在国王几乎凸出眼眶的眼珠里不断闪过。他的脸上青筋突了起来，他张大了嘴想要吸进空气，他的咽喉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他眼前那些脸孔变得模糊。
他似乎又看到他死了五十多年的哥哥，平静地看着他……
痉挛停止了，双手慢慢地松开，落在身体两边。
吉翁看着自己发抖的双手，肺如同抽搐一样地喘着气。他倒退了两步，一下瘫坐在地上。
贝尼恰斯国王僵硬地卧在床上，他不会再动了。马斯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把国王那凸出的双眼闭上。
二月十四日，菲尼克斯王子即位华尔德国王。
二月十四日，贝尼恰斯国王死了。

“王上，这位就是达达四代，约瑟夫公爵。”
吉翁介绍完单膝跪在菲尼克斯国王前面的人后便快速退开了，似乎不愿意和达达四代公爵多站在一起哪怕一秒。分列在两边的贵族们也都向后靠了靠，彼此交换着眼神。
国王似乎没有察觉到这情绪，示意约瑟夫站起来。他看清楚对方原来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穿着显得过于臃肿华丽的服装，被好几层高高的围领包围的脸上满是迷惑和天真。他等着对方开口说话，但那孩子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这表情让他觉得很新鲜也很有趣，他觉得也许应该给孩子一颗糖或者一件小玩具更好。
国王站起来向约瑟夫走去，身上的佩剑叮当作响，让那孩子畏缩地向后靠在陪同他进来的侍从身上。国王走到这个足可以做自己儿子的公爵，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大臣和贵族们不禁都倒抽了一口气，他们掩口交谈着，用眼角瞄着约瑟夫，可以听到很多人在说“哦，天哪！”。菲尼克斯终于也感觉到了异样，他向吉翁望去，吉翁急急地走上来，凑到国王耳边用手掩着口轻声说：
“王上，他是私生子。”
菲尼克斯犹豫了一下，把手缩了回来转身回到座位上。这时约瑟夫公爵的侍从呈上了他们的贡品，那是一套白银做成的餐具，有着细长的高脚和不可思议的流光。贵族和大臣们不禁又都倒抽了一口气，混合着赞叹的啧啧声。即使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一件过于昂贵的珍宝，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精致高贵的餐具。但是，当他们想到这珍宝的主人时，他们的脸部肌肉都无所适从起来。

“王上，你怎么就这么答应他了！”这次召见后，吉翁不禁埋怨起来，“让那个没有实权的约瑟夫公爵住在王城也就算了，怎么连瑞丁公爵增加军队的请求您都允诺了？让那些地方贵族们有那么多军队，他们就不会再按时交纳赋税，而且早晚会发动叛乱的！”
“但是他说的理由并没有错，作为领主，确实需要强大的军队保卫领民，而且好几位大臣们都支持他的意见了。虽然我也知道他们也许受了瑞丁公爵的礼物，但是我不想做和父亲一样专行苛酷的国王，多数人赞同的意见我就应该采纳。”
“王上！”吉翁的脸涨得很红，他用力跺脚，气呼呼地掉头走了出去。随后侍卫在一侧的杰迪特也行了个礼走了出去，虽然他没有开口，但是可以看出他对此也有些不满。房间内只留下菲尼克斯国王，坐在他父亲坐了很多年的那张香木椅上。他烦躁地拿起一本书，翻了两眼又把它放了下来。

阳光渐渐暗淡下来变成苍白，周围也不知何时泛起一层冰霜般的雾气。房间内只留下菲尼克斯，坐在他父亲坐了很多年的那张香木椅上。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抬头张望，天花板出奇地高，如同大光明教堂穹顶般遥远，看不清上面的图案。四面的墙也离他很远，只剩下几跟粗大的柱子，火把上燃烧着白色的火焰。他喊了一声，回声从四面八方传回来，一阵一阵地重复。
那粗大柱子间的光里一个黑影走过来，形状在雾气和光线中扭曲。他走了很长时间，但是距离似乎没有缩短一点点，他的脚步踉跄，头发和胡须杂乱地扭动。只是一个影子，菲尼克斯却知道那就是他的父亲。他没有站起身来，只是一直看着，在寒冷的阳光中看着那黑影向自己伸出手来，似乎是要抚摩自己的额头，又似乎是要扼住自己的喉咙。他闭上了眼，等待一种结局。然而什么也没发生，自己脸边却渐渐流下汗来。
许久，传来一声叹息。

梦总是短暂的，即使是噩梦，醒来了还是有那么多事要做。比如在丹恩阵亡的巴格•诺•克萨骑士的继承人也赶到了巴洛特等待授勋，还有大大小小的贵族在皇宫外排着队请求晋见，勋爵的女儿想嫁给骑士，签署特赦令，分发赏赐，瑞丁城领主请求从国库拨出粮食赈济灾民，几个地方贵族需要调解矛盾，在一个月的即位庆典里总是要穿着华丽到夸张的礼袍，佩着刺在盔甲上就会折断的花剑。吉翁每次都絮絮叨叨地抱怨自己对那些贵族太宽厚，总是满足他们的要求。
可是我想听取多数人的意见。
他常常这样对自己说，当周围没有人的时候。
除此以外最让菲尼克斯头疼的就是舞会。按照惯例，国王每个月要举行一次舞会，邀请所有在王城巴洛特的贵族参加。贵族们在举行舞会的前几天总会变得很亢奋，他们用牛奶洗澡，浑身上下洒满香水，花上大半天挑掉鼻子上的黑头，用细小的梳子梳理胡子，而且无一例外地忌食大蒜。每到这个时候，从北方扎纳尔坎德运来的口香糖就成了贵族们最抢手的货物。
但是菲尼克斯很讨厌这样的舞会，当他还是王子的时候，那些舞会他从来只是露一个脸。即使如此，那些贵族们争先恐后地夸赞自己英俊睿智，争先恐后地拉着自己的女儿或者妹妹向自己行礼，这都让他的脸上发烧，忍不住想要拔腿就跑。那些人穿着宽大的礼服，拿着盛着酒的高脚杯，故意慢条斯理地说话，眼睛和嘴角都是一丝轻蔑或者谄媚的笑。
晚上又是这样的舞会，上次是瑞丁公爵，这次是方丹侯爵的，在舞会前举办戏剧演出根本没有人会去认真看……但是现在却不能逃掉了。菲尼克斯这样想着，任侍从为自己穿上一层又一层礼装。打上领结的时候几乎让他窒息，这同样不适的感觉让他想到了前一天晚上与黑月的祭司会面，而骑士团长干脆回避了这一对立的场合。那个穿着一声黑袍的家伙，虽然说话轻声慢语毕恭毕敬，可是总让人觉得手足无措。
“黑月为什么还要存在？前几天阿卡斯总大主教还抗议这些黑暗势力，为什么我们还要和他们会谈。”
菲尼克斯其实很明白这是他的父亲一手建立的权力体系，也很清楚这体系是依靠教会、黑月和首相这三角支架的互相制约而稳定。但是他一点也不想和黑月的信徒们说话。
“——不过，”菲尼克斯突然问吉翁，“刚才那个祭司的助手叫什么？”
“文森特，陛下。”
菲尼克斯回想起来，那个叫做文森特的助手他曾经见过，在达达三代遇刺后，这个年轻的助手只用了一会就从刺客那里得到了一个拷问组花了三天都没问出来的东西。
“怪不得好象见过他一样。”
衣服很快换完了。国王的马车在近卫骑士的簇拥下向冬尼歌剧院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