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系列】《枪火》：最后的枪战神话
知道《枪火》这部电影的存在，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
那是来北京之前，刚看完杜琪峰的《PTU》，也是一部充满老杜的非常个人化风格的片子。影片结尾时那段大概三四分钟的街头枪战镜头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黑暗的大街，PTU组和重案组两队警察，银行劫匪和大眼两队持枪罪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突然相遇。然后是一系列剪切的非常精彩的镜头，所有人很有型的站立不动，然后开始对射。同时主题音乐突然拔高一般的响起，子弹发射的声音，重新上弹的声音，枪声，弹壳跳落的声音，慢动作下枪烟的弥漫，镜头由特写拉到中景，开枪的人都是站立不动，没有花哨的动作，子弹也是一颗一颗的打出去，整个镜头都显得及其有力而干脆。当时就对这种老杜招牌式的“静态枪战”赞不绝口。虽然不像吴宇森式的枪战那样子弹无限一样的到处飞，也没有鸽子，没有急促动作后的突然静止，整个枪战的过程除了处于无掩护位置的警察有单腿下跪和卧倒的动作之外，所有人没有变换位置，唯一作的事情就是把子弹一颗一颗的打出去，但是在音乐的配合下，整个镜头却充满了张力，充满了紧张感，甚至让观众有一种抑止不住要落泪的冲动。就在这一瞬间，前面七八十分钟老杜到底要传达给观众的东西，瞬间就全部留在了你的印象之中：那是一种处于重压之下却依然坚持准则和责任，充满力量感的男人的形象。
之后就对老杜的片子发生了兴趣。此前虽然看过他的《暗战》，但是因为对港产片一贯的无视，实在是存在知识上的巨大空白。一个朋友是港产片专家，恰好最近还在电影频道作一个有关香港电影的专题，负责动作片系列的制作。我找到他想寻求帮助，一聊之下，他不仅对我在香港电影上的无知感到极端的诧异（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每次见面他都不会忘记说上一句：记住，香港电影不是只有《古惑仔》的！）说到老杜，他特别提到了这部《枪火》，在他看来，这部片子是旧式香港枪战片的极至，也是新式香港枪战片的开端，以及“杜琪峰风格代表作”，“奠定了香港新式电影的基石”，“好莱坞重压下香港电影的新希望所在”等等无数的溢美之词（我至少省略了百把字吧.................）
可惜拿到这部片子却相当的难，好几次机会都不小心错失了，我又是一个极懒的人，错失了也不想弥补。直到最近，开始在家上网之后，很费劲的找到了下载链接，并且又很费劲的下了出来................
其实《枪火》的故事并没有《暗战》《PTU》或者《大事件》那么复杂，游乃昌的编剧一贯以简洁著名。黑社会老大阿文遭到暗杀未遂，于是找了五个人来保护他。这五个人在此前互相不认识，但是都跟黑社会有密切的关系。最有型的黄秋生是个发型师，以前据说是黑社会的传奇人物；一贯演很酷的杀手的张耀扬这次最惨，是个拉皮条的；最酷的吴镇宇是帮派里的小头目；老杜的王牌配角林雪是个连开车都不会的小混混，但是似乎对枪械最熟悉，而吕颂贤则是吴镇宇之下的混混...........总之就是五行八作，整个是香港黑社会底层大展示.............
影片一开头的一串镜头就非常“杜琪峰化”。林雪从舞厅出来，沿着大街一路走，走到发型店边，镜头一转，黄秋生正在给人做头发；走到拐角，后面张耀扬冲出来给客人打车；经过酒吧，吴镇宇正在里面跟警察谈判。就这么一串连，五个主角出场的方式就天衣无缝的牵连到一起了，尤其是镜头转接的干净漂亮，完全可以看得出此后大受赞扬得《大事件》开场处那个七分钟长镜头里依靠一张飘落得报纸串连角色的纯熟。
这样五个人在一起，自然会有不少摩擦。而杜琪峰是个爱用镜头说话，而不喜欢在对白里把什么事情都说个清清楚楚得导演。五个人第一次见面那一场戏，林雪是除了跟的大哥黄秋生进来是老老实实的打招呼之外，是对谁都不理不睬；吴镇宇呢，生就一副桀骜不逊的脸，自然是依然用眼白看人；黄秋生则沉稳成熟，隐然一副大将风度；吕颂贤和张耀扬是看到谁都打招呼，但是却有细微的不同：吕颂贤是新人见前辈，对谁都恭恭敬敬，却有一股暗藏的不服气；张耀扬则是把锋芒完全隐藏在客气之中，大有“别人扇你左脸，你就把右脸转过去再给他扇”的气度。
就这样，这五个人组成了一只队伍，互相之间也在逐渐形成情意。黄秋生虽然被吴镇宇误解，却出手干净利落的杀了侵占吴镇宇地盘的对手，为他解了后顾之忧。之后五个人在阳台抽烟喝酒那场戏，充满了男人之间那种不用说出口的亲密感情，虽然所有的人（不，应该说是整部电影中间）的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连个谢谢都没有说过，也没有什么拥抱握拳之类，只是轻轻碰了一下酒瓶，在塞了火药的烟卷爆炸的时候，相顾而笑，但是却是全场最轻松的段落。
之后自然是最精彩的枪战场景............这次是玩的真漂亮：只见五个人把老大护在中间下自动扶梯（顺便说一下，这个自动扶梯非常有名气，很多香港电影都有这个外景，包括成龙大哥的警察故事系列），忽然旁边扶梯上的商场保安将帽子一甩，掏枪就要射击，但是这边五把枪立刻一起开火。然后一句对白都没有，后面的两个人立刻将枪口指向扶梯口，下面的人则端枪平举，林雪在中间一手持枪，一手护住老大，简直是敖德萨阶梯枪战版！下自动扶梯之后也没有一句对白，张耀扬站在扶梯口与楼上的人一枪一枪对射（开两枪之间至少要间隔五秒，跟小马哥真的不一样啊...........），其他四个人各守一方，端枪平举，完全不动！镜头慢慢的从依然在不断开火的张耀扬身上拉开，把五个人逐渐都囊括在镜头内，但是依然是一个动作都没有，只有从开枪开始就突然响起的主题音乐，和张耀扬开枪的声音。直到对方开始进攻，所有人就地开枪，姿势依然不变！整个枪战场面，最清晰的就是四处亮起的枪口火焰和枪烟，暗杀者一张脸都没有露出来，完全没有对白，只有最到位最有型的开枪姿势，和充满力量感的枪声。朋友说这是旧式的，斗力型的枪战片最后的神话场景，信不谬也。
老杜的片子，如果你会挑的话，将那些他完全是为了赚钱而拍摄的电影，像《瘦身男女》啊，《大只佬有大智慧》啊，《龙凤斗》啊之类排除在外，看他个人风格浓厚的片子，从早期的《阿郎的故事》，到《暗战》，《暗花》，《枪火》，新的《PTU》，《大事件》，好坏不论，但是都可以很清楚的看出他的创作主题：强而有力的男人之间，无论是作为同事也好（《PTU》），兄弟也好（《枪火》），对手也好（《暗战》），互相在合作/对抗之间，产生的信赖和友情。但是这种信赖和友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却又是无力对抗的，所以《暗战》里面刘青云才会必须将刘德华逮捕，所以《PTU》里面任达华才会有意安排队员不去巡逻要出事的路段，所以《枪火》里面在杀光所有的暗杀者之后，黄秋生接到的却是要杀掉自己的兄弟吕颂贤的命令，原因是吕颂贤与老大的老婆之间有了暧昧的关系。这五个人做在一起谈判，所有的人都不希望黄秋生动手，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无法反抗的命令。林雪自愿去找老大求情，但是没找到老大，却看见老大的命令之下，那位红杏出墙的老婆被干净利落的打死在汽车里。回到谈判的场所，刚说了一句“大嫂死了”，所有的人立刻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黄秋生虽然被其他几个人的枪口对着脑袋，却立刻向吕颂贤开枪。吴镇宇愤怒将所有的子弹射向一边的桌面，但是却没有射近在咫尺的黄秋生。因为他也明白，观众也明白，无论这种情意是多么的坚强，多么的深厚，现实，却是永远是残酷丑陋的。嬴的人，永远不是值得嬴的人。
如果影片能在这里结束多好.................但是即使是杜琪峰，也不愿意把观众的梦彻底打破。最后揭密，黄秋生打的是空包弹，于是吕颂贤像刘德华一样逃掉了。如果说整个影片有什么地方让我无法满意，大概就是这个结尾。对于观众而言，或许是获得了又一个新的心理转折，看到了在最沉重的压力下，这些男人们依然能够向他们之上的整个世界扮个鬼脸。但是对于导演和编剧而言呢？他们就不知道，这是在骗人，这是在胡扯，这是在那观众的智力和自己的心血开玩笑吗？
《枪火》毫无疑问是一部值得大受好评的佳作，但是它不是一部完整完美的作品。它完成了对整个“斗力型”的枪战片总结的工作，也在电影语言上完成了对新时代香港电影的架构，以后的《无间道》系列也毫无疑问受到它的恩泽。但是，在终极思维上，它无可避免的受到整个香港电影迎合观众思潮的影响，它是遗憾的作品。
但是，在这篇影评的最后，我愿意对它宽容一点。毕竟，从录像厅时代就伴随着我们成长的一种影片类型，在这里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从《英雄本色》时代，周润发穿着风衣穿行在枪林弹雨之中，到《枪火》里完全是力量展示的静态枪战，简单而能够用子弹代替发言和阴谋的香港枪战片时代结束了。以后的枪战片，不会再有一言不合，拔枪怒射的情况出现了，而是将一切力量，一切愤怒，都包裹在重重的阴谋和算计之下，再打上无处不在的“利益”的封条。新时代的枪战片，需要的是像《无间道》一样的曲折和模糊，需要的是像《大事件》一样的头脑与头脑的战争，而不再是简单的击发。即使小马哥在韩深手下做事，恐怕也只能委屈的去当个“内鬼”吧。
这样也好。最后的枪战神话，既然是神话，结束就结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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